[孤独地玩耍]孤独
那是一片广阔而平坦的土地,上面密密麻麻散布着白色的贝壳,远远望去好像正在开放的蒲公英,由于正值早春天气,新生命还没有破土,凤凰滩上看起来寂寞而荒凉,只有远处的鹅棚和一大群嘎嘎乱叫的白鹅给它平添了几分活力。小女孩爱极了这里,无论春夏秋冬,只要湖水不泛滥,湖滩上总能看见她游荡的身影。但大多时候她总趴在地上,好像靠着母亲的胸口般惬意。鼻尖触着草叶,下巴磕着泥土。她不厌其烦地用树枝拨动各种各样的昆虫,看它们如何在草茎上爬动、忙碌,搞一些恶作剧破坏它们井然有序的生活,以此为乐,用瓦片压住一只青虫看它如何挣扎着逃脱,用水突然灌入蚂蚁的洞穴,看它们如何手忙脚乱地东漂西泊,或者折断瓢虫的翅膀、触角、爪子,慢慢折磨它死去。继母因此常常辱骂她,并用藤条抽得她满身的黄瓜棱子。她便把无限的愤怒发泄在狠心女人的日用品上,不是雪花膏瓶里被和上稀泥,就是梳子被弄断了齿。 中国论文网 -22699.htm 丫丫是魔鬼生的孩子,她烧了家里的房子还克死了亲生母亲,迟早会被老天爷收了去。大人们都用这个话吓唬他们的孩子,不准和她一起玩。其实,丫丫根本不稀罕和谁一起玩,如果真有哪个孩子忘了长辈的话,不小心跑到了她旁边,保证不出半小时一定被她弄哭了。结果是她被夹枪带棒的一顿臭骂。不知好歹的有人养没人教的东西,哪天被天打雷劈了去才清静。挨骂在她来说简直是家常便饭,很无所谓,但她那可怜的瞎眼奶奶每回听到别人这么骂孙女,就会拄着拐杖去给人家赔不是或者独自躲在茅草棚里暗自垂泪,作孽哦,老天爷啊,求你开开眼吧,收收这孩子的性子吧。 然而世事难料,就是这么一个讨人嫌的孩子,她的命运竟然有了转机。一个有钱的女人想要收养她。 有钱的女人叫江馨,是做服装生意的。她在电视上曾经看到“神秘的三把火”的详细报道,于是动了恻隐之心,悄悄去看过一次这个小女孩。她丈夫是政府机关某科室主任,姓王,王主任坚决不同意老婆再收养一个小孩,夫妻俩为此战争了很久,她说,养个孩子根本不费什么钱,我养条狗一年还花个几千呢。王主任说,你多养几条狗我没意见,可是养一个孩子责任太大了,不是光花钱的问题。江馨被丈夫阻拦着渐渐淡忘了这件事,一晃一年过去了。 说来也是缘分,初春的一天上午,江馨在店里再次见到了这个孩子,长瓜脸,尖下巴,这个不足十岁的孩子看起来有些老相,好在她那双若有所思的大眼睛,水瓢一样偏大的脑门弥补了这一缺憾。优点掩盖了缺点,缺点衬托出优点。此刻她正被一个十几岁的女孩拽着在看架子上花花绿绿的衣服,店面里柔和的光线映照出她脸上的轮廓有点漫画效果,柔软的黄头发编了两根细溜溜的小辫子垂在脑后。善良女子的心灵再次被打动了。她把小女孩拉到一边悄悄问,阿姨给你买新衣服新鞋子,你做我的女儿好吗?丫丫扑闪着迷惑的眼睛点点头,谁也不知道这个一向桀骜不驯的女孩是怎么想的,也许她只是出于对好心人的一个下意识的动作而已,但江馨却认定自己和这个女孩子之间一定有着千丝万缕的缘分。她当即拨通丈夫的电话毫不犹豫地说出自己的决定。当王主任急匆匆赶到她店里的时候,她早开车带着丫丫和那个邻居女孩奔驰在乡下的土路上了。 正午的阳光正灿烂地升起在中空,报春的燕子来往穿梭于大片的油菜花地上空,小草、杨柳绿意渐浓,新生命的梦在温暖清新的空气中酝酿,田边、道旁,沟沟坎坎里的水清澈见底。车子歪歪扭扭地在高低不平的路上冲突了一个多小时,再也无法前进,只得在离庄台四五百米的地方停住了,江馨带着两个孩子下了车,迎面一阵冷风扑面,好在不是那么凛冽,苏北的初春已经没那么狰狞。她们刚绕过一条小河,踏上长长的斜坡,就见两个村干部模样的人迎了过来,江馨猜测肯定是丈夫打过电话联系了,他这人虽然冷漠,做事情却是相当稳重老到,不像自己这么冲动。 丫丫的家矗立在高高的墩子上,四周筑着很深的水沟,即使雨季肆虐,高邮湖水漫溢,她的家也会安然无恙。高庄村像这样的高墩子很多,少则只住一户人家,多则三五家,清一色的青砖灰瓦,前厅、后院、厢房和正房,形似古老的四合院子。房前屋后栽种着许多柳树、石榴树、柏树。丫丫家的院墙上挂着老玉米、红辣椒干子,村干部事先已经搬来了长条板凳、四方桌子,茶水袅袅地冒着热气,院子里挤满了人。高庄村的青壮劳力都外出打工了,留守的都是些老弱病残孕,谁家来了客人必然要引来许多闲人赶来凑热闹,就连家狗也不例外,只要不是夜晚来访,从来不乱叫狂吠,围着客人摇头摆尾,脚前脚后地跟着,只有家禽怕生,远远地躲进树丛,特别是小公鸡们更是惊慌失措,连飞带跳地上了树枝三三两两地蹲着,警惕地瞪着眼睛。得知江馨的来意后,丫丫的后母惊讶得合不拢嘴,她怎么也看不出这个孩子有什么可爱之处,正愁怎么才能摆脱这个累赘呢,没想到好事送上门来,竟然有人愿意替她解决难题。她快活得声音都变了调,说,难怪一早起来就听见喜鹊在叫呢,虽不是我亲生的孩子,可我也希望她好。于是风风火火地找来丫丫的奶奶商量说,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大好事情啊,即使她爸爸在家也会一口答应的,你这做奶奶的可要明事理识大体,可别挡了孩子的道啊。老奶奶一声不吭,只是紧紧地把孙女揽在怀里,一副谁也带不走的模样。两个村干部唾沫星子飞了一篾匾子才化开了老奶奶脸上的寒冰。听说只是把丫丫跟江馨结成了帮贫对子,收养手续暂且不办,名字也不改,现在主要是带孩子去城里读书上学,邻居也有人站出来帮腔说,这个江老板人这么好,丫丫到她家是修了八辈子的福呢。瞎眼奶奶的眼泪吧嗒吧嗒流了一脸,拽着丫丫到里屋叽叽咕咕了好一阵子,出来的时候丫丫乱蓬蓬的头发被梳理得整齐了,脸也洗干净了。只是可怜的老奶奶躲在厢房里再也不肯出来。 丫丫就这样进了城,新妈妈为她布置了单独的小房间,奶油色的橱子、印着小熊图案的窗帘床单,柜子里塞满了漂亮的新衣服。桌子上摆着玩具和儿童画册,雕刻塑像、枝形吊灯,丫丫难以置信地在房间里东摸摸西瞧瞧,简直像进了天堂一般。这里的一切都将属于我了吗?她惊喜的目光里夹杂着难以置信的疑问,新妈妈用温柔的微笑和一个简单的手势表示了肯定。她快乐地倒在沙发上发出格格的笑声。命运之神正以一种宽大、慈爱的姿态,开始照临小女孩满是阴霾的生活,安抚这颗幼小的心灵。当一切新鲜、好奇的感觉没有消失之前,这个小女孩无疑是幸福的。每天由一个四十几岁的阿姨照料着,沐浴熏香,从头到脚打扮一新,努力装出仪态大方、楚楚动人的模样,跟着洋洋得意的新妈妈到处走动、串门、会客、接受恭维,倾听别人重复议论一年前电视台关于自己的那个报道。 时间是个魔怪,它能把最甜美的滋味冲淡,也能把苦痛缓解。常常被迫揭开伤疤,一遍遍回想心酸往事,丫丫的心渐渐变得麻木而坚硬起来,当有人爱怜地抚摸她的头,向她表示真挚的同情时,她一点也不觉得悲伤,相反她觉得那些事情离她好遥远,她甚至不记得当中的某些情节了。如果有人试图向她仔细询问,她就会用大笑作为回答,或者干脆调皮地跑开,没事一般。于是有人猜想有两种可能,一是孩子太小,对于痛苦的记忆能够很快忘却。二是孩子太敏感,对于心灵的伤疤有意回避不肯触碰。好在江馨的善良使大多数人相信小女孩的命运终于有了转机,幸福生活从此光顾。却不料其实只是悲剧故事刚刚掀开一角。 这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多云天气。江馨去店里了,家里的一对父子在看电视,一个斜倚在长沙发上手里拿个遥控器,一个坐在椅子上,嘴里吸着烟。丫丫抱着个洋娃娃跑上阳台,对着天空发呆,流动的云彩不断变换着姿态、情境,一会儿是蓬松而柔软的棉花糖、巨大的绵羊群,一会儿又是冒着硝烟的古代罗马战场,折叠的旗子、正在奔跑的黑白雄狮。然而,今天再奇特的天空版图也不能吸引丫丫的目光。当新鲜感过去,时髦和华美都变得习以为常,生活残酷的另一面便会毫不留情地显现出来,小女孩好像是从贫瘠的土地上移植到温室的花朵,已经习惯从大自然中直接吸取养分,又好像是森林里的小猴子,过惯了自由、散漫,无拘无束的日子,哪里受得了按时按点地起床、用餐、上学等诸多约束?随着时间的推移,许多的不适应接连出现,在她小小的心目中那洞穴里的蚂蚁、树根底下的昆虫竟是那么可爱,她再也不会虐待它们了。田园里碧绿的麦苗,金黄的油菜花全成了心里最美的风景。即便是每晚蜷缩在奶奶的脚下听她没完没了的絮叨也成了幸福的往昔。在凤凰滩上游荡一天之后挨后妈一顿打,又有什么关系呢?至少她还可以运用蔑视的眼神、不满的哭叫来大胆反抗,无需像现在这样装假。眼下在这个新家庭里除了江馨,没有一个人肯真正接纳她。新哥哥和新爸爸对她不冷不热不闻不问。新妈妈说,能否长久地在这个家里呆下去将完全取决于他们的态度。她于是想方设法地接近那个哥哥,在他旁边踱来踱去吸引他的注意力,费力讨好地给他送个零食、倒杯水什么的,可哥哥每次礼貌地接过后就再也不看她一眼,把书翻得哗啦啦响。第二天新妈妈就会对她说,以后哥哥看书你别去打扰他。对于新爸爸她更是有畏惧感,他很少笑,一脸的严肃相。新妈妈责怪她的嘴不够甜,可她是实在叫不出口啊,每次她需要鼓足多大的勇气才能走近他,他却总是皱起眉头用沉默的表情明白无误地向她暗示:“现在我很忙,请你别来烦我。”每回她集中了所有想象、智慧和能力,想来赢得他们欢心的伎俩一泡汤,她就特别地心灰意冷。新哥哥的奶奶虽然不和他们同住,但每月来个三五回,来的时候总带了许多好吃的好喝的,当她的面一样一样递给孙子,从来都没有她的份。有时还会在孙子跟前说些不畅快的话,真不明白你妈妈是怎么想的,弄这么个女孩子回来算个什么事呀,七八岁的孩子能养得家吗?再说我也看不出这个孩子有什么讨喜的地方。
也许她的确不讨喜,长得不优势,脑瓜也不够聪明。从未接受过学前教育,由于年龄关系没能从小班上起,直接插进了大班,连最起码的a、o、e都不认识,教了很多遍也记不住,十以内的加减法更是一窍不通。又因为讲了一口乡下方言土语,小朋友总嘲笑她、排斥她,就像一群天鹅里硬挤进一只鸭子,论她怎么乖巧,也还是白搭,经常被其他小朋友推得从滑梯上跌下去,摔得鼻青脸肿。要是在高庄谁敢欺负她?无奈,这里不是自己的地盘。想家,全埋在心里。她记住奶奶临别时的话,到了城里要乖要听话,千万别想家,否则好心的阿姨会觉得你没有良心。可她就是控制不住思乡情结,每回一上课就走神,从教室的窗子望出去,总能看到家乡树梢上的小花雀和紫色的桑葚果儿,看见那坎坷不平的乡间小路和布在田梗上的野生草莓。她越来越恍惚,好像做梦一般。最丢人的是有一次上音乐课她想上厕所不敢说,竟然把裤子尿湿了。全班的小朋友全朝她刮鼻子,羞辱她,不要脸,上课尿裤子!有一个叫郭栋的捣蛋鬼,绰号果冻,趁她不注意时把废纸篓套在了她头上,惹得旁边围观者哈哈大笑,她忍无可忍突然发飙,疯狂地扑上去,两人扭打在一起。等老师赶来时,果冻已经被摔倒在地,脸上还挂了彩。老师训斥她,她竟然朝老师吐口水。这还了得?简直就是一个野孩子!被老师拎到操场上罚站一小时。江馨也被叫到学校不仅要向家长道歉还得跟老师陪不是。班主任李老师毫不掩饰自己对丫丫的蔑视和反感,评价她脑子愚钝,不听话,不讨人喜欢,怂恿江馨不如趁早把她送回去。江馨表面上对老师的话很不赞同,她说,养一条狗都要对它负责到底,何况是一个孩子呢?可私下里她是确实后悔了,我当初怎么就不听听丈夫的劝呢? 江馨觉得自己真的快挺不住了。常常有人明目张胆地朝她和丫丫指指点点,瞧,这个就是电视上报道过的那个女孩,人小鬼大。她几次放火烧了自家的东西,竟是为了把打工的父母引回家。起初还以为是什么人跟她家结仇呢,结果公安局一查竟然就是这个孩子干的。她爸妈听了心理专家的劝,答应带着她一起打工,没想到路上出事故,她妈妈当场死了,她爸爸不到半年就又娶了老婆。另一个人听了啧啧咂嘴道,这孩子命硬,不是好福相。又一个说,那也不一定,她被好心富婆收养了呀。旁边立即又有人插嘴说,这个女人傻冒,要收养也该收养个正常的小孩,收养个脑子有问题的,那孩子粗野得很,不仅打架骂人,还敢跟老师吐口水,没一点教养的。听到这些议论江馨十分气恼,可更让她感到可气的是丫丫对这些议论竟然无动于衷,显出充耳不闻的样子。难道这个孩子就没有一点自尊心吗? 其实她哪里知道这个可怜的孩子已经被伤害得太深太重了,假装无所谓的态度只是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而已,可惜江馨并没有去深究这其中的原因,她已经失去耐心了。孩子不听话,也不够聪明,尿裤子,加上别人的闲言碎语,令江馨的爱心逐渐消失了。她的火暴脾气一上来就什么也不管不顾了,于是推搡、打骂孩子渐渐成了家常便饭,你怎么这样不争气呢?我干嘛要自找个麻烦上身啊? 某个黄昏,保姆正在家里没有秩序地忙碌着,她一会儿打开窗子、一会儿把晒干的衣服一股脑儿地堆在丫丫的床上,衣服才叠了一半,就又拿起拖把打扫卫生,尤其在女主人回家的时候她的事情仿佛就更多了,里里外外地跑来跑去,不时向她报告一下,如果因为丫丫使她多出了额外的工作,她必然要强调好几遍,�里�嗦地很让人心烦。这天她似乎特别盼望女主人早点回家,几次丢下手里的工作跑到院门口查看。江馨刚一下车,她就神神秘秘地把人拉到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卷钱,有五十的、二十的、十块的不等,共计一百六十多块,说是在丫丫的枕头芯里发现的。江馨皱了皱眉头示意她还放回去。 暮色越来越深了,夕阳满腹心事地停留在地平线上,把最后一抹金色余晖洒进丫丫的卧室里,丫丫托着头面对着保姆送来的晚餐怎么哄也不肯吃一口,她的心在淌眼泪,在学校受到老师训斥的一幕还历历在目,你这个愚笨的孩子,真不知道,江大姐看上你什么了。 第二天保姆送她上学,她说什么也不肯去,赖在床上说是头疼。保姆报告给女主人,江馨不耐烦地说,随她去吧,反正去了也学不了什么东西。就这样她一直在床上呆到中午,突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客厅里,她赤脚下了床偷偷一看。天啊,是爸爸。他来看我了吗?一种久违的亲情在丫丫心里滋长,她多想扑进爸爸怀里撒撒娇啊,可是她发现爸爸的神情怯生生的,吞吞吐吐说出的话令她十分难堪。我想跟您借三千块钱。客厅里半天没声音,沉默了许久,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江馨冷冷地说,我没那么多钱借给你,只有这五百块,要就拿去。沉默,持续的沉默。爸爸似乎鼓起了勇气,煞有介事地说,我老婆还有两个月就要生了,另外我妈妈又病了,能不能把丫丫的事情也合计一下?一阵大笑传来,满含鄙夷的口气,你想把丫丫卖给我吗?搞笑,我真不明白你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的?我替你养女儿,你非但一句感谢的话没有,张口就跟我要钱,这样吧,丫丫今天没上学,你干脆把她领走吧。爸爸的目光顿时慌乱,尴尬的笑容凝固在半空中。 丫丫黯然地退回房间用被子蒙上了头。继母要生小孩了,亲爸爸根本不需要她了。 我是魔鬼生的孩子,她咬着嘴唇,眼睛里涌出了泪。本已经淡忘的一切忽然之间全都清晰地涌现在脑海,好像就在昨天刚发生的一样。 连续三把火引来了公安民警,也终于引回了爸爸妈妈。 第一次厨房里失火,第二次是门口的柴堆。每次派出所都来人了,没查出什么名堂,走了。这又是第三次失火,虽说经济损失依然不大,可也够令人担心的,夜里把西厢房烧起来了,远在南京打工的敏根两口子,急忙请了假往回赶,究竟是谁和他们家结了仇? 七十多岁的奶奶是个瞎子,耳朵又有点聋,七岁的女孩不爱说话,无论警察问什么,只是扑闪着一双梅花鹿般惊恐的大眼睛,沉默不语!村子里的人大多老实本分,没人和他们家结怨啊! 专家来了,电视台也来了,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同一户人家连着失火三次,谁都觉得蹊跷。难道他们住的这片宅基地隐藏着什么神秘密码? 丫丫扑进母亲的怀里眼泪簌簌的。香儿对丈夫说,我们还是把孩子带走吧,累就累点。敏根垂着头算是默认。可是,丫丫还是害怕父母不带她走,寸步不离地跟着。 夜里,两口子带着孩子住在同一个村子的表姐家,敏根长嘘短叹地说,既然专家也没找出原因,那么还是像公安上推断的,有人故意放火,你说我们长年在外,家里就是老的小的,谁还会和我们家作对呢? 香儿叹口气说,等公安查呗,等查出来非叫他赔一笔钱不可,趁势把咱家房子重盖一下,奶奶睡的那屋连块完整的窗玻璃都没有。 丫丫支棱起耳朵想再听听爸爸怎么说,可她太困了,蜷在母亲的怀里睡着了。 夜里,丫丫小小的身体蜷在被窝里嗖嗖发抖。丫丫的身体蜷起来像条小狗,蜷着睡觉是她的习惯,尤其是在冬天,被窝冷得像冰窖,蜷着睡觉暖和些。 丫丫蒙着头。香儿试图把丫丫的头从被子里拉出来,她偏犟着不肯。香儿便有些生气,提高嗓门道,这个天没有蚊子,也不冷,你把头缩在里面干什么?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被窝里气味不好。 我害怕!我害怕!丫丫哭出声来。香儿用手一摸她满脸的泪水,头发汗津津湿答答的,小辫子散了。 怎么了?敏根在床那头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就翻身睡了。香儿低声道,又做噩梦了是不?别怕!有爸爸妈妈在呢。语气温柔了许多。 妈妈的安慰是一颗定心丸,丫丫小心地探出头来,她听见汪汪汪远处有狗在叫,是她的小黑吗? 梦里,她又看见了小黑,它朝她摇尾巴,拼命地讨好!她从锅里弄了点冷米饭搓成小小的一团喂它,可是它的一只眼睛里突然流出血来,越流越多,咕咕地泉水一样冒着,邻居家的大儿子五魁提着叉子追了来,我今天非打死它不可,它居然偷吃我家的猪食!她带着小黑一起逃跑,向着村外的树林,可她被草根绊了一跤,跑在前面的小黑又往回跑,小黑,快跑啊!五槐的叉子举过头顶,随着小黑的又一声惨叫,菊子扑上去狠命地咬住了五槐的手。
小黑还是死在了五槐手里。五槐想吃狗肉,丫丫像疯了似的天天守着哭,等到有臭味了她才同意把小黑埋在凤凰滩上,还弄出一个坟头来,插上木牌表明是小黑之墓。这在旁人眼里是多么可笑又可气的一件事情啊。狗算什么东西?只是畜生,除了看家护院,也只是锅里的肉、碗里的菜。逢年过节杀一条狗就像杀一头猪一样那么自然,主人用绳子套住狗脖子往树上一吊,四脚悬空,狗眼睛里立即汪出一两颗绝望悲伤的泪来,不到几个时辰,一张血淋淋的狗皮就晾在了竹篱笆上,厨房里已经溢出熏肉的香气。 噩梦,夜夜光顾。即使把头蒙在被子里,她也能听到可怕的暴风雪夹杂着小黑凄惨的叫声......直到天亮她才敢把头从里面一点一点探出来。当阳光撒满房间,那些梦的碎片才像冰凉的湖水一样纷纷退去。 自从见到了爸爸,丫丫是越来越想家了。终于有一天早上,保姆准备送她上学时却到处也找不到她的踪影。江馨跑到丫丫的房间,翻开枕头芯发现里面的钱不见了,她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儿便开车走了。 中午,她终于在高庄的村口等到了疲惫不堪的丫丫。她二话不说地拽着丫丫的手臂往村里走去。孩子是怎么找到家的江馨已经无心过问,她铁青的脸,严肃的表情使丫丫感到十分害怕,孩子明白自己闯了大祸,嘤嘤地哭了起来,老赖着不肯走,江馨便动作粗暴地推搡她,怎么不走啊?不是想回家吗?今天成全你了,我以后再也不用白操心了。 丫丫就这样又回到了自己的家里,不用再上学了,又可以去凤凰滩上自由游荡了,一切还是以前熟悉的场景,可是怎么再也找不到乐趣了呢? 阿姨家什么都有,天天有鱼有肉,钱多得到处放。这是她向奶奶所能做到的最好的描述了。 奶奶叹息说,那你为什么还要回家呢?难道他们待你不好吗? 丫丫垂着头,小脸崩得紧紧的,郁闷地回答说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他们不给你穿还是不给你吃? 没有,每天都有好吃好喝的,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门,还有阿姨专门服侍我。 那你干嘛要回这个穷窝窝啊?你个傻孩子,奶奶当初怎么跟你说来着? 呜呜――丫丫把脸埋在手里,眼泪顺着指缝缓缓流淌。 继母这时候就会大着肚子赶来骂她,你个丧门星嚎什么丧?你亲娘被你嚎死了你还要嚎死你亲爹呀? 瞎眼奶奶装聋作哑不敢正面袒护丫丫,只是气得把拐杖在地上捣得“咚咚”响。 丫丫以前还敢和继母顶嘴,可是这次回家以后她变得沉默寡语了,好像失去了抵抗的资本和力量,这个家已经不再是她的家了,新的小主人就快出世了,她只是这里低声下气的一个寄居者。继母无论吩咐什么事情她都必须老老实实地做完,然后尽量避开她的视线,独自跑到一条环绕村庄的河流边上,躲在两岸茂密的树丛里。没什么好玩的,只是发呆。偶尔风吹过河水卷着树上落下来的花朵和树叶,流入到村外的沟渠或者秧田里,她便一路追逐它们,聚集、旋转、变色、腐烂,猜测它们的最终归宿,幻想自己如果也从树上落下会一直飘向哪里呢?在另一个她所不知道的黑暗时空里慢慢消失吗? 当她重新站在空荡荡的凤凰滩上,风鼓鼓的像是什么野兽的呜咽,摇曳着的花草笼罩着悲伤情绪,她仰望苍茫的天空渴盼奇迹出现,传说中的金凤凰到底在哪里呢? 当她空着肚子回家站在颓败的房子里,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幸,在她小小的心目中,城里锦衣玉食般的生活又成了天堂般的日子。火腿肠、热狗、炸鸡翅……轮番在眼前飞舞,手一伸,什么都没了。 每晚眼泪汪汪地上床,闭起眼睛期待江馨妈妈还会再来接她离开。 有一天傍晚,崎岖的乡间道路上驶来一辆熟悉的车子,停住了。下来的正是江馨妈妈和她的朋友杨阿姨,她们提着两个大塑料袋朝丫丫的家来了。她快活地迎上去连跑带跳,像一只忠实的小狗迎接远游归来的主人。可是当她发现那些塑料袋里装着的都是她的衣服和日用品时,便触电般愣在了那里。杨阿姨朝她眨眨眼睛,满是嘲讽的意味。她想起了这个红嘴白牙的阿姨说过许多不利于自己的话。她说,七八岁的小孩子竟敢放火,胆子太大了,而且心机又这么重,你不怕她将来和你儿子争家产吗?再说这么大的孩子哪能养得家呢?你指望她将来和你有多贴心?毕竟不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你如果真舍不得她也顶多认个干亲比较好,偶尔送点吃的喝的,逢年过节买几件新衣服,她会感激得要死。你养在家里就不一样了,她的欲望会越来越大,只怕你将来要后悔。 事实证明江馨是真的后悔了并且全盘接受了杨阿姨的建议。江馨是个好人,可是她只有善心而没有耐心,她还不能承受起收养一个孩子的全部责任。如今她决定把孩子彻底抛弃等于把好事变成了坏事。丫丫本来一直懵懂地生活在苦难中,无论是肉体还是心灵早就变得麻木,可是一旦从那里解放出来,尝到了吃饱穿暖的滋味,她的感官忽然变得敏感起来。她懂得了比较,学会了享受。就好比把一个人从泥潭里拉出来再推进去,那才真叫残忍。可怜的孩子以为自己还有机会,她拼命抱住江馨的腿哭着哀求说,我再也不调皮了,你带我走吧。但此刻女老板的心坚硬如铁,她拨开女孩的手和朋友依然离去。从车子的反光镜子里她看到,小女孩一路追来,跌跌撞撞,最后还是绝望地扑倒在尘埃里。 仿佛做了一场梦,又跌回到残酷的现实里,生活很快恢复了死板的节奏,小女孩混沌的头脑忽然间变得异常清醒,她反复自省、懊悔,小脑瓜子像是高速运转的机器,越来越灵光,她似乎把什么都想明白了。知道自己曾经受到过上苍的特别垂怜,都怪自己的年幼无知铸成大错,使改变命运的时机擦肩而过。 远处灰蒙蒙的高邮湖水拍打堤岸发出猛烈的叹息,小女孩一天比一天更觉得痛苦和失望,她不断自问:为什么我会出生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为什么我不能像城里孩子一样天天守在爸爸妈妈的身边?我的明天在哪里?而在之前她是绝对不会去思考这些问题的,因为那时候命运还未发生过戏剧性的变化,她从来不曾感受过真正的快乐和奢华。如今随着江馨妈妈离去的脚步一切的希望都消失了,她像在广阔天空冲出轨道的一颗闪亮的星星,又像在波涛起伏的大海里被暴风雨追逐的一艘破旧的小船,孤独而凄凉地在沉闷的生活中游荡。后母变本加厉的讽刺和打骂,仿佛看穿了她是一个没有福气的孩子。她变得越来越安静,整日整夜默默思索着什么,几乎不接触任何人,不哭,也不笑。 一个漆黑的夜晚,可怕的雷声滚滚而来,雷电不断耀眼的闪光,照亮了整个村庄,有人看见这个女孩穿着脏兮兮的衣服沿着高邮湖畔姗姗而行,还有人看见她好像依偎在河边的藤萝底下,再闪电就不见了,以为看花了眼,那天晚上后母的肚子开始出现阵痛,家里人欢天喜地等候着新生命的诞生,并没有人发现丫丫不见了。 后来凤凰滩上有个放鹅的老头说,他看见小女孩骑在一只金色大鸟的背上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