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的妻子_诗人的妻子月季优缺点
王充闾,国家一级作家。辽宁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中华诗词学会顾问,兼任南开大学、沈阳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出版散文集《清风白水》《沧桑无语》《何处是归程》《历史上的三种人》《龙墩上的悖论》《张学良人格图谱》等三十余种。散文集《北方乡梦》译成英文、阿拉伯文。《春宽梦窄》获中国作家协会首届“鲁迅文学奖”。
一
在妇女地位低下、“妻以夫贵”的旧时代,凭借着丈夫的权势与财富,作威作福,颐指气使,飞黄腾达的女子,数不在少。皇帝之妻、宰相之妻、状元之妻,自不必说,即使是六品黄堂、七品知县的妻子,也统统被称为命妇。唐代的命妇,一品之妻为国夫人,三品以上的为郡夫人,四品的为郡君,五品的为县君。清制,命妇中,一品二品称夫人,三品称淑人,四品称恭人,五品称宜人,六品称安人,七品以下称孺人。反正都是有封号、有待遇的。
但是,诗人的妻子不在其内,除非丈夫做了大官,否则,不但享受不到那些优渥的礼遇,生活上还会跟着困穷窘迫。这就引出了幸与不幸的话题。套用过去那句“一为文人,便无足观”的老话,也可以说,一为诗人之妻,便只有挨累受苦的份儿了。这是不幸。但是,如果嫁给一个真情灼灼、爱意缠绵的诗人,生前诗酒唱和、温文尔雅自不必说;死后,他还会留下许多感人至深、千古传颂的悼亡诗词——这也是不幸中之大幸吧。
此刻,我首先想到了苏东坡的三位妻子。她们都姓王,死得都比较早,一个跟随着一个,相继抛开这位名闻四海的大胡子——苏长公。
先说苏公的第一任妻子王弗。虽然岁数很小,却知书达理,聪慧异常,对丈夫百般体贴,成为丈夫仕途上的得力助手。曾有“幕后听言”的故事流传于世。苏东坡这个人,旷达不羁,待人接物宽厚、疏忽,用俗话说:有些大大咧咧。由于他与人为善,往往把每个人都当成好人;而王弗则胸有城府,心性细腻,看人往往明察无误。这样,她就常常把自己对一些人的看法告诉丈夫。出于真正的关心,每当丈夫与客人交谈的时候,她总要躲在屏风后面,屏息静听。一次,客人走出门外,她问丈夫:“你花费那么多工夫跟他说话,实在没有必要。他所留心的只是你的态度、你的意向,为了迎合你、巴结你,以后好顺着你的意思去说话。”她提醒丈夫凡事要多加提防,不要过于直率、过于轻信;观察人,既要看到他的长处,也要看到他的短处。苏东坡接受了妻子的忠告,避免了许多麻烦。不幸的是,这样一个年轻貌美、精明贤惠的妻子,年方二十七岁,便撒手人寰,弃他而去了。
东坡居士原乃深于情者,遭逢这样的打击,情怀抑郁,久久不能自释,十年后还曾填词,痛赋悼亡。这样,由于嫁给了一位大文豪,王弗便“人以诗传”,千载而下,只要人们吟咏一番《江城子》,便立刻想起她来——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上阕抒写生死离别之情,面对知己,也透露了自己的因失意而抑郁的情怀,“凄凉”二字,传递了个中消息;下阕记梦,以家常语描绘了久别重逢的情景,以及对妻子的深情忆念,
苏东坡的第二任妻子王闰之,是王弗的堂妹。她小苏长公十多岁。自幼,她就倾心佩服姐夫的文采风流,姐姐故去,锐身自任,相夫教子,承担起全部家务。她默默地支持苏轼度过了一生中崎岖坎坷、流离颠沛的二十多年。其间,东坡遭遇了平生最惨烈的诗祸:“乌台诗案”——以“谤讪新政”的罪名,被抓进乌台,关押达四个月之久。这是北宋时期一场典型的文字狱。
熟读过《后赤壁赋》的当会记得其中这样一段:“客曰:‘今者薄暮,举纲得鱼,巨口细鳞,状似松江之鲈。顾安所得酒乎?’归而谋诸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不时之需。’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那位说“我有斗酒”的妇人就是王闰之。由于被大文豪的丈夫写进了名篇,因而亦传之不朽。
王闰之死时,东坡居士已经五十八岁。他忍不住涕泪纵横,哭得肝肠寸断,痛不欲生,当即写下了这样一篇深情灼灼的祭文:
呜呼!昔通义君,没不待年,嗣为兄弟,莫如君贤。妇职既修,母仪甚敦,三子如一,爱出于天。
从我南行,菽水欣然,汤沐两郡,喜不见颜。我曰归哉,行返丘园,曾不少顷,弃我而先。孰迎我门?孰馈我田?
已矣奈何!泪尽目干。旅殡国门。我实少恩,惟有同穴,尚蹈此言。呜呼哀哉!尚飨!
全文分三部分,开始说闰之是贤惠的妻子、仁德的母亲,视前妻之子,一如已出;接上说,丈夫屡遭险衅,仕途蹉跌,她能安时处顺,毫无怨言;最后作出承诺: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通义君”指王弗,这是王弗殁后朝廷对她的追号。“没不待年”,是说王弗去世不到一年,他与闰之的婚事便定了下来,因为王弗留下的幼儿急待人来抚育。“三子”,一是王弗留下的,加上闰之自己生育的两个。
苏东坡被贬黄州,闰之“从我南行”,生活十分拮据,困难时吃豆子、喝白水,妻子也欣然以对;待到丈夫接受两郡封邑,收取许多赋税(意为富裕),她也并没有怎么欢喜。即古人所说的“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
“孰馈我田”,有学者研究,元丰二年七月发生乌台诗案,苏东坡下狱,闰之为了营救丈夫,不得不向父亲求救,父亲拿出很多财产让她去京城打点。
妻子死后百日,苏东坡请大画家李龙眠画了十张罗汉像,在和尚为王闰之诵经超度时,将此十张画像献给了妻子亡魂。待到东坡去世后,弟弟苏辙按照兄长的意愿,将他与闰之合葬在一起,兑现了当初的承诺。
苏东坡的第三任妻子,也姓王,名朝云,字子霞,年龄小于东坡近三十岁。她从十一岁即来到王弗身边,后来被东坡纳为小妾;流放到岭南惠州时,只有她一人随行,两人辛苦备尝,相濡以沫。在她三十四岁这年,东坡曾写诗《王氏生日致语口号》,中有句云:“天容水色聊同夜,发泽肤光自鉴人。万户春风为子寿,坐看沧海起扬尘。”可是不久,惠州瘴疫流行,朝云即染疾身亡。东坡悲痛异常,觉得失去一个知音。
明人曹臣所编《舌华录》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苏轼一日饭后散步,拍着肚皮,问左右侍婢:“你们说说看,此中所装何物?”一婢女应声道:“都是文章。”苏轼不以为然。另一婢女答道:“满腹智慧。”苏轼也未首肯。爱妾朝云回答说:“学士一肚皮不合时宜。”苏轼捧腹大笑,认为“实获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