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科罗诺斯之路》的结构性反讽解析] 离开科罗诺斯之路
一、引言 《离开科罗诺斯之路》是E·M福斯特的短篇小说名著。小说讲述了卢卡斯先生在其女艾瑟尔的陪伴下与一群英国游客同去希腊旅行的经历。当卢卡斯先生在科罗诺斯看到一棵参天大树的树干里竟然流淌出汩汩清泉时,他的心灵受到了强烈的震撼,觉得终于找到了人生的意义,决定长留那里。但是,对于他的这个决定,艾瑟尔和同行的游客却感到难以理解,他们强行地带走了老人。重返英国的卢卡斯从此一蹶不振,精神萎靡。一天早晨,他正喋喋不休地向艾瑟尔抱怨着身边的噪音时,艾瑟尔在一份报纸上突然发现一条令人吃惊的消息:就在他们离开科罗诺斯的当晚,卢卡斯先生想要留宿的旅馆被一棵倒塌的大树压塌,里面所有的人都死于非命。但对于这个消息,卢卡斯先生却显得无动于衷,他终于失却了生命的动力,成为一具行尸走肉。
福斯特笔下的卢卡斯是一个典型的悲剧形象。和作家其他小说的主人公一样,卢卡斯先生的异国之旅对他的人生观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但尽管如此,这次超乎寻常的旅程却没能最终改变他的人生,而只是他灰暗生活中一闪即逝的光亮,无法照进他的悲剧人生。正如福斯特自己所说:小说中有着比时间、人物、逻辑或它们的派生物更多的东西,甚至比命运更多的东西……那种像一道光亮穿过它们的某种东西,在某处和它们紧密相连并耐心地照亮它们,却在另一处飞快地透过它们,仿佛它们并不存在。那道光亮就是幻想和预言。[1]按照这种解释,卢卡斯先生的旅途体验正是这样一道穿越他整个人生的光亮,短暂,却让他感受到了生命的璀璨。而从读者的角度出发,卢卡斯先生的超验感受还来自于另外一种强烈的反差,即将希腊神话的悲剧基调作为主人公人生演绎的舞台,并以其为有序的蓝本反讽20世纪混乱无序的社会现实。
二、神话蓝本的结构性反讽
福斯特将卢卡斯先生的悲剧人生命名为《离开科罗诺斯之路》,意图在于暗示该作品与古希腊神话《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事实上,小说的第一部分中,同行的福尔曼太太就在一直提醒这一点。她反复称赞艾瑟尔是个孝顺的女儿,把她比作安提戈尼,把卢卡斯先生比作俄狄浦斯;她还明确地表示艾瑟尔和卢卡斯先生“必须在科罗诺斯停下”。于是,卢卡斯先生只能在科罗诺斯的舞台上扮演俄狄浦斯,因为那是同行的游客们唯一允许他担当的角色。事实上,小说里的人物和情节与古希腊神话确实存在很大程度的对应:神话故事里的俄狄浦斯也是在女儿的陪伴下来到科罗诺斯的。只不过,他在科罗诺斯得到了永久的安宁;而同样老年的卢卡斯先生却只能在女儿的陪伴下到此一游,然后离开,在伦敦的家里忍受永久的喧嚣混乱。
(一)俄狄浦斯与卢卡斯
在《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中,历经磨难的俄狄浦斯在女儿的陪伴下流落到了雅典。此时的他瞎了双眼,身心疲惫,靠施舍度日。然而长期的流亡生活“虽然剥夺了他的幸福和生命,却不能贬低他的精神;虽然打倒了他却无法将他征服”。此时的他虽然不再贵为国王,亦不再是叱咤风云的英雄,但他却能够平静地接受命运的安排。因为古老家族的高贵血统给了他矜持的傲骨;他也能一改过去刚愎的个性而成为一位慈祥的老人。于是,科罗诺斯是他漫漫流放之路和生命的终点。当命运之神向他预示死亡的到来时,他即刻脱去了褴褛的衣服,换上女儿缝制的华服,高贵而不失尊严地迈向死亡。[2]于是,我们看到,在科罗诺斯的俄狄浦斯虽然走到了死亡的终点,却彰显了生命的价值和尊严。
而在《离开科罗诺斯之路》中,卢卡斯先生虽被人比作俄狄浦斯,与俄狄浦斯却仅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正在衰老”。不过,和神话的蓝本相映衬,小说中有一个细节却与俄狄浦斯的命运形成了反讽,即当卢卡斯先生一意孤行地想要留在客栈时,同行的游客却与当地人展开了一场争夺卢卡斯先生的混战。这个场景不难让读者联想起希腊神话中底比斯人与雅典人争夺俄狄浦斯的战争景象。只不过,神话中的争夺战充满了悲壮的效果,而卢卡斯先生的争夺战却大有闹剧之嫌。
在这样一种状况下,卢卡斯先生回到了伦敦。与传统文学作品中“家”的概念有所不同,卢卡斯先生的家没有温情和关爱,只是一个冰冷嘈杂的孤老终点。他有什么必要回到英国呢?谁还会记挂他呢?他的朋友们要么已经死去,要么跟他也没有什么关系。但是,让人感到惊奇的是,寻找精神家园未果的卢卡斯先生归来后不久就忘却了曾给他带来顿悟和指引的地方,忘却了那抹曾照入他生命中的光亮。只不过,他的生活中自此开始充斥着琐碎的小事:水龙头发出的滴答声,狗叫声,邻居家小孩的吵闹声,一切的一切无孔不入地充斥着他的生活。小说的结尾部分,当准备结婚的艾瑟尔从报纸上看到客栈在他们离开的当晚被大树压倒,里面的人无一幸免时,卢卡斯先生却无动于衷。因为对于彼时的他而言,生命的意义再也不是科罗诺斯的顿悟,而是生活中无休止的纷杂噪音。离开了科罗诺斯,卢卡斯先生幸免于难,但除了生命体征之外,他和死亡的状态已没什么不同了。在艾瑟尔看来,是她和她的旅伴挽救了父亲。但卢卡斯先生“如此奇迹般的获救让人相信天赐神福”却意味深长地让读者联想起俄狄浦斯被圣化的死亡。同样是在科罗诺斯,俄狄浦斯得到了永久的皈依;卢卡斯先生得救了,却过着如同行尸走肉般的生活,讽刺的含义意味深长。
(二)安提戈尼与艾瑟尔
安提戈尼是神话中一路陪伴着俄狄浦斯的孝顺女儿。旅途中,她用自己明亮的双眼恳求路人不要因为父亲骇人听闻的过失而侮辱他,一路陪伴着父亲颠沛流离,忍辱负重。在父亲圣化为神之后,安提戈尼回到了底比斯,却被叔叔克瑞翁残忍地杀害。可以说,安提戈尼是一个典型的为了亲人而勇于牺牲的伟大女性。她不畏世俗的权势,坚信父亲的无辜与善良,并绝对服从父亲的意愿。她虽不赞同父亲的流放,却能义无反顾地追随他、扶持他,并最终为之付出生命的代价。因此,我们可以说,俄狄浦斯之所以能在生命终结时找到人生的价值和意义,除了他自己的坚毅和神灵的赐福外,还得益于对之不离不弃的好女儿安提戈尼。
而与安提戈尼相映衬,卢卡斯先生也有一个女儿艾瑟尔,一个在众人眼中温柔、孝顺的孩子。一路上,她对父亲尽心照顾,受到同行游客的一致赞赏。但是,她从内心深处对父亲的爱却不及安提戈尼那么厚重真诚。当父亲决定要留在科罗诺斯长住时,她的心里充满了鄙夷。在她看来,父亲的这一决定是荒唐而任性的。于是,在劝说无果之后,她求助他人强行带走了父亲。在回到伦敦后不久,为了离开父亲享受自己的幸福生活,她把父亲扔给了她又恨又怕的姨妈照顾。于是,气息尚存但灵魂近乎消亡的卢卡斯先生在喧嚣的伦敦苟延残喘。在没有硝烟的命运战场上,卢卡斯先生生命的尊严被孝顺的女儿狠狠地踩在了脚下,碾成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