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山】祭山起源
堆积起来的苞谷秆子,密密匝匝地码放在山塬上。零零散散纤长的苞谷叶,呼啦呼啦地唱响着高原的歌谣。和煦的阳光柔和地照射在苞谷秆子里,隐隐升起袅袅的溽热气息,从苞谷秆子的边缘处缓缓流泻。远远望去,光秃秃的发着亮白起起伏伏朦朦胧胧的高原之上,冷雾一样的灰色空气像白纱一般萦绕着,浮散着。偶尔山塬上兀自挺立的小庙与苞谷秆子堆遥遥相望,仿佛在暖阳下时隐时现的烽火台,机警地环视着周遭的一切。孤零零的酸枣树,悬吊在苞谷秆子旁峭拔的红山梁上,一颗颗来不及掉落的红彤彤的酸枣子,随着北边来的劲风激昂地跳跃着。山塬脚下的村庄安宁地躺睡在山洼洼上。干净整洁的院落里,随处可见贴在门窗上的深红色的对联,大门口堆放的涅白的冰块,以及置于硷畔上灰褐色的灰烬。放眼望去,在荒凉悲怆的黄土高原上,喜庆的年味儿处处彰显着。
忽然,一支长长的队伍从沟谷里的瘦弱小路中走来。锣鼓唢呐的巨响,震破了村庄许久的寂静。队伍中,有老有少。老的皱纹纵横,步履蹒跚;小的活泼调皮,欢呼雀跃。不难看出,除了小孩子,所有人的脸上都显现着诚心的肃穆与静默的虔诚。队伍里挑着装饰得五彩斑斓的彩伞的老叔,每遇岔路便微微转动一下彩伞,随即唢呐锣鼓激越慷慨的乐声戛然而止。队伍围成一个大圈,所有的人顺时针跟着富有节奏的鼓点,缓慢走动。挑伞的老叔走在圈中,凝神思虑着,鼓声一停,一曲高亢的秧歌曲便唱了出来:
初三十三那个二十三,秧歌(队)走在大路上;
各路神仙你就认真听,护佑今年大丰收;
吃的喝的摆在你面前,佑我岁岁都平安。
一声短暂的锣鼓声起而终,队伍齐声唱起来:年年岁岁都平安!声音浑圆响亮,在狭窄的沟谷中久久回荡。队伍是“进神”(拜庙宇)归来了。点缀在黄土高原上的村村庄庄,每年春节都要进行闹秧歌拜众神的活动。闹秧歌的头一天,全村老少都跟着秧歌队,手中攥着一把檀香一沓黄纸,随着黎明一声清脆响亮的鸡鸣,便在漆黑中开始前行。绕村五六公里区域之内的大小庙宇,诸如财神庙、山神庙、大圣庙、龙王庙、观音庙、二郎庙等,每遇必拜,每拜即唱那婉转悠扬朗朗上口的秧歌曲。唱秧歌曲的由村庄最具威望最有文化的村民担任,唤作伞头。伞头一边手执彩伞,一边将祝愿传达神灵。秧歌曲曲调一致,随机填词。歌词多为祈福大丰收,庇佑保平安之类吉庆之言。一般秧歌曲为六句词,伞头将最后一句唱完后,所有队伍里村民齐声随唱末句。
“进神”归来的途中,每遇岔路口就驻足歌唱,以示对神灵的虔诚,对各路过路人的祝福。长长的足有三四百人的队伍,蔓延在沟谷中的小路中。升腾起来的欢悦,在进村的瞬间奔突而来。所有人喘着粗气,乐呵呵地互相问好。没来得及向山塬送苞谷秆子的家户,携着困顿的身子急忙跑进自家的柴窑中,抱一摞苞谷秆子,向山塬前进。所有人心中都知悉,这些苞谷秆子是用来祭众神的。当所有的村民跪拜在燃烧的苞谷秆子周围时,各路神灵会应允善良的村民们所有的祈愿。
堆放苞谷秆子的山塬,一般选择在村庄里海拔最高的山巅。村民们笃信,山越高,就能越准确地将心中的祈愿告知神灵。所以,不论山多高,通向山顶的路多艰险,村民们都毫无怨言。往往山越高,通向山顶的路就越难行。通常,只有一尺之余的小路,迂回地穿梭于陡峭的山洼之上。而仅有的这条小路上,又多为茂密的蒿草占道,行走就更为艰辛了。上山路上,为表真诚,所有挡路的草木不得随意砍伐。
苞谷秆子多半是凌晨送上山的。
黑黢黢的山坡上,抱着苞谷秆子踽踽而行的村民,拄着向日葵杆子,嘴角呼出的热气,在冷风嗖嗖的空气中瞬间冰冻成白茫茫的冰晶子,在脸颊边头发梢悄然驻防。埋头前行的村民成为了一帧悬挂在记忆墙上亘古不变的油画。走几步,便有斜倚在路畔畔上歇息的村民三两句简单的寒暄,一锅呛人的旱烟之后,又苦行僧一样,踏着潮湿阴冷的土地,向山顶挺近。旱烟锅上闪闪烁烁的星火,顺着绵延的山路,若隐若现,红红地温暖了这漆黑的夜。山路十八弯,弯出了村民苦焦罹难的历程,弯出了村民淳朴拙钝的举止,也弯出了村民们满腔的虔诚与炽热的情怀。多么可爱的村民呀!他们踩着坚实的信念,怀着良好的祝福,在艰难的生活面前显示出了坚韧的生存意识与真挚饱满的生命追求。在他们杌陧的岁月中,袒露出来丝缕对命运的不甘,对生活淡淡的不满,便也在一锅旱烟里,随风远去。
傍晚彩霞映照的光色,一束束,一丛丛,透过筋脉暴突般苍老枯黄的枣树枝叶,细细碎碎地洒满秧歌队休憩的院落。落满尘埃的石磨上,生满藓苔的崖崖边,横放于院落的黑褐色的枯槐树干上,三三两两高低不平的杌凳上,都坐满了已显倦意的村民们。他们三三两两,默默地卷着烟,懒散地谈笑着。那张张写满沧桑的脸庞上,暗红色的晕圈,浸润在寒气咄人的春早,显得麻木、呆滞、落寞、不安。几个吹鼓手,蜷缩在刚刚生起的篝火旁,双手围靠在只见黑股股的浓烟不见火焰的柴火上,紧闭着深深陷下去的双眼。鬼魅般的烟气袅袅地朝着院落一角的椿树扶摇而上。皮鼓、唢呐、铜锣、铜镲,依次放在窗台上。三五不知困顿的小孩,站在窗台前,冻得通红的双手捏成吹唢呐的把式,几个手指头,上下不停地跳动。偶尔吹鼓手一声叫唤,娃娃们如鸟兽散。约莫三五分钟,小孩们又趁着吹鼓手喝茶无暇顾及的空隙怯怯地走到窗台前,嬉嬉闹闹开了。
偏窑里,腾腾的热气顺着打开的窗户,争先恐后地往院落冒。偏窑里是正在为归来的秧歌队做羊肉臊子饸饹面的师傅们。一揭开锅,那臊子香便在院落里呈蔓延之势,立刻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走了一天的路,村民的肚子里早已空空如也,咕咕叫响。
小孩子们蜂涌般跑进偏窑,每人端一个大海碗,敲着筷子急切地等待着。朦胧的热气中,师傅们将饸饹床子放在铁锅之上,一人拉风箱,一人压饸饹床子,一人用筷子在锅里翻动。孩子们簇拥在铁锅前,翘首望着饸饹床子上渐次而落的饸饹面。饸饹面刚熟,师傅接过碗筷,舀了满满一大碗,直奔众神神灵牌位。孩子们也懂事,迅速拉开一道口子,让敬奉神灵的饸饹面通畅无阻。师傅干净利落地跪拜在院落木凳子上的神灵牌位前,将饸饹面小心地放在牌位下,磕了三个响头,上了三柱檀香头,站起来,双手叉在腰间,朝着众人大吼一声:开饭喽!先奉神灵,再为吹鼓手,三为老少妇孺!粗犷的吼叫声,直直地传到对面逼仄的山崖上,一声碰撞,又旋回来,淹没在蠕蠕而动的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