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如何复兴台湾乡村 乡村行为艺术家
曾经有一股风刮得人头晕目眩,该风名之行为艺术。初一听很惊人,咱这人自小就有艺术的幻想,可是不论怎么声嘶力竭地叫喊,总与艺术不搭界。就退一步痴想,哪怕就艺术一把也可。偏偏扑腾来扑腾去,和艺术还有着比太空还遥远的距离。没曾想人家突然就冒出个行为艺术,走是艺术,跑是艺术,跳也是艺术,穿上皇帝的新衣连滚带爬那更是艺术的艺术;说是艺术,喊是艺术,嚷叫也是艺术,嘶哑着喉咙连嚎带叫更是艺术的艺术。这很令我懊丧,几乎再不敢有什么艺术的妄想。当然,对人家这艺术家也就像屎壳郎滚粪球那般爱恋。
孰料,这爱恋突然就被打破。仅仅是因为回了一趟家,到我那些种田的乡亲们当中走了一遭,就把那点点爱恋之情打扫得一干二净。那是我看到,田里的农人个个都很行为,并且一行为就艺术得超艺术,达到了哲学家的高度。不是说哲学是艺术的制高点么?那我的乡亲们都是这个星球上顶尖级的行为艺术家。
抹芽
种棉花少不了抹芽。一株棉花长起来能够伸出去很多枝条,结棉桃,开棉花,都在这些枝条上。乡亲们昵称这些枝条是“担子”。担子肩挑着丰产的希望,因而备受农人呵护。农人呵护担子的做法就是抹芽。
抹芽是将棉花主秆和担子之间萌生的新芽用手扳掉。这活儿说成抹芽,实在是精妙极了。精妙在不能让那萌芽长高,长高了秆就会变硬,皮就会变厚,抹是抹不掉的,只能连拽带掐,弄不好还会伤害主秆。最主要的是,萌芽长成枝条就违背了抹芽的意义。抹芽的意义在于,把有限的营养用到主秆上、担子上,最终输送给棉桃去生长,去开花。
这精明举止背后隐藏的哲理,没有一个人说出来,道明白,一代一代的农人就这么用行姿传递前辈的意趣,演绎着把有限的能量使用在关键地方。夏至一过,棉花担子一日一个样子,伸展得像是古装戏里翘长的纱帽翅。这时候,棉花行里奔忙的姑娘媳妇,伸展双臂,舞动两手,像是飞旋在水面的白鹤。白鹤来回飞旋是捕捉吃食,农村人手舞足蹈是给棉花抹芽。
打顶
立过秋不几日,姑娘媳妇又下了棉田。这回下田,不再是白鹤亮翅,倒有些天女散花的样子。不过,天女撒下的是花朵,她们撒下的是绿叶,手过处棉行间,留下一地绿茸茸的小叶。她们在给棉花打顶。
打顶,标志着棉花已经长大成人,需要的不再是长个头,而是积蓄力量,养家糊口。此时,棉株挂上不少铃铛,这可不是普通的铃铛,是乡亲们对棉桃的酷爱昵称。估摸结出的棉桃已够主秆养活,当即下手把主秆上一个劲疯长的那个顶尖掐掉,这就是打顶。
打过顶,棉秆生长的方向来了个大转型,由生长型变作生育型。吸收的养分不再用来蹿个头,而是一门心思把已经挂在担子上的铃铛喂得大大的,养得肥肥的。之所以要在此时转型,是因为现有的棉桃已够她养育。若是再往高的长,还会结出更多的棉桃。若是棉桃再增多,吸收的营养有数,有数的营养供给无数的棉桃,自然供不应求。棉桃看起来繁繁密密,像是要多子多福,却没有一个能长大,能鼓圆,小小的,瘪瘪的。结果是多长少收,少长多收。棉秆不明白这样的道理,也就不会把握生长和生育的转机。乡亲们便用自己的智慧和体力共同为棉花传播悟出的真谛。
上粪
上粪是尧乡人的方言,通用的话是施粪。
在施粪上颇能见出庄稼人的好赖。赖把式唯恐禾苗找不到粪,像老太太喂孙子,硬把吃的往嘴里塞。稍不小心,粪料就会挨着苗根。要是挨着苗,不把苗烧死,也让它掉层皮。好把式则不然,把粪料埋在离苗根一尺左右的地方。这要是让赖把式看到,准会撅着嘴说:“啥干法,弄那么远,苗探得着么?”
好把式不和赖把式较劲,只是轻声地说:“宁叫根找粪,不要粪找根。”
赖把式不懂,还不服气,一扭脖子走了。走了还牵挂着禾苗,隔几日过来一看,怎么看自己务植的玉茭都比那人的好。先是叶子比那人的黑,再是枝杆比那人的高,这不明显是粪料使上劲了吗?嘿嘿,那人把粪撂那么远,不是白白糟蹋嘛!
炎夏的风说刮就刮,雨说下就下。那风,那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风停雨歇,赶到地里一看,赖把式蹴在田头起不来了。原来人家的禾苗好端端地长着,他的苗却瘫倒一地。这就不得承认人家是好把式。好把式好在用外在的粪料,调动内在生长的积极性,苗根感觉到粪料的气息,拼命的向外扩张寻找。找呀找,根系在地上织成一张网,牢牢把苗杆钉在地上。赖把式的禾苗不是这样,轻易就吃了个饱,不再长根,得意忘形的直朝上蹿。蹿得细长细长,雨一淋,风一刮,哪有不倒的呢!这时候,赖把式服气了,恭恭敬敬地请教好把式。好把式还是那句话:
“宁叫根找粪,不要粪找根。”
滚压
滚压很残酷,像是活活糟蹋禾苗。
一般经受滚压的都是麦苗。滚压的时间是在初春,熬过严冬的麦苗刚刚返青,抬起头看着蓝天上的白云,急于长高,像是要去吮吸云中的水乳。可是,农人不仅不满足麦苗的愿望,竟然拉拽着一个圆长的磙子,野蛮地踏进田中。碾压的麦苗杆劈叶裂,瘫倒在地,对着长空无声地哭泣。
残酷呀残酷!
残酷的老农真是心狠手辣,非但不救治麦苗的伤痛,反而圪蹴在地头,往烟袋锅里装满烟丝,点着火,美滋滋吸开来。麦苗生气啊,生气有什么办法?没办法,只能和人家赌口气,你想让我死吗?我偏不死。然后,根须深扎,四处寻找疗伤的养分。找到了,送到杆中,输到叶端,疗伤止痛。伤好后,看看周边,已比人家矮下一个头,连忙猛长。这一长,不得了,杆粗,叶厚,梢尖尖长出的那麦穗出奇的长,颗粒出奇的大。大得在整个麦田拔了头名,如果那是一场科举考试,准被皇帝钦点状元不可。
这时候回味,那野蛮不再是野蛮,残酷不再是残酷,可以说是疼爱。
疼爱不是拔苗助长,胜过拔苗助长。助长的麦苗,从小就经受过历练,长深根系,强壮筋骨,为日后的扶摇直上夯实了基础。
烤田
烤田是种水稻的专业演练。
这有些奇怪,俗话说,水稻水稻,水里浸泡。你不浸泡也罢,却怎么还要烤田?那不把稻苗烤死啦?
烤不死,烤田不是打着火,烘烤水稻禾苗。是截断稻苗的供水,让太阳晒着,晒秧苗,也晒稻田。要晒到水汪汪的田里一滴滴水也没了,没了还晒;要晒到白花花的田里干揭起泥皮,揭起还晒;要晒到泥皮皮卷起的田里裂开能插进手指头的缝隙,裂缝还晒,直晒到稻苗卷起叶,蔫软梢,才告成功。此时,将潺潺的清流再灌进畦田,你看吧,水田里处处吐露着狂饮的泡泡,那泡泡是稻苗欣喜的歌舞。喝足后,直起弯曲的腰,从从容容朝上长。
这不是折磨稻苗么?是折磨,可是不折磨高产不了。孟子说:“天之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农人说:“天之将高产于斯稻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嘿嘿,农人没有这么说,农人不会这么说,我是逗你一乐。农人只是以自己的行动展示自己的智慧,烤田是因为稻苗生长得太优越,太茂盛,以致野心大得想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三千身。今儿分一个蘖,明儿分两个蘖,后儿分三个蘖……分吧,无休无止地分下去,分到炎夏转凉秋,还想再分,可季候不让她分了。蓦然回首,迟了,迟了,不仅后分出的蘖没有结穗,即使前面分出的那些也秕瘪瘪的,没有籽实。这岂不是虚掷年华?
烤田,就是要烤得稻苗成熟,不是籽粒成熟,而是肢体和思想成熟。有了肢体和思想的成熟,还怕没有籽粒的成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