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悲秋多寂寥 悲秋寂寥亦春潮
《故都的秋》是郁达夫的散文名篇,放在同一时代的新文学作品中去看,亦属佳构,它曾被选入过中学语文课本,流传很广,读者也就很多。《故都的秋》何以是一篇好文章呢,我以为周作人有一段话讲得最为贴切,尽管这段话描述的是他对小品文的理想,非专为《故都的秋》而发。小品文是“言志的散文,他集合叙事说理抒情的分子,都浸在自己的性情里,用了适宜的手法调理起来。”周氏所开列的各种要素,不也正是《故都的秋》的文章特质吗。郁达夫在文中写景抒情说理,都浸润着他对故都之秋的深深眷念,是一种诗人性情的真切流露,如飞瀑的流泻,虽写悲秋情感亦似春潮涌动,文字随情感,生生不息一气呵成。而作者调理语言表现情思的手法,又恰到好处,对学习写作的人,是值得揣摩的范本。
四季的风景是散文写作的习见题材,因为春夏秋冬的美最能引起人们的共感。但好的写四季之景的文章,又不会止于对普遍共感的复写。就秋天而言,“秋风送爽,丹桂飘香”虽然也是对秋天的描写,我们却不会认为这是好句子,原因就在于这八个字已经是凝固的套语,谈到秋天,人人都可以讲得出来,内中没有个性,没有自己的观察与性情。缘于此,郁达夫来写秋天,必不会泛泛地写一篇秋景秋思秋颂,他的开头是这样写的:“秋天,无论在什么地方的秋天,总是好的;可是啊,北国的秋,却特别地来得清,来得静,来得悲凉。我的不远千里,要从杭州赶上青岛,更要从青岛赶上北平来的理由,也不过想饱尝一尝这‘秋’,这故都的秋味。”作者很明了地告诉我们,他所要写的,不是什么地方都有的秋天,而是北国故都的秋。如此给秋天一个地域背景的限定,用“清”、“静”、“悲凉”三个词极传神地点出故都之秋的质素,文章的个性已然确立,接下来的笔墨自不会“游谈无根”,而是由“清”、“静”、“悲凉”三点延伸开去。
故都,指的是北平。1927年北伐成功之后,国民政府定都南京,将北京改名为北平。新都在南京,北平自然成了故都。南京既成为新的政治中心,而经济中心又在上海(新文学的中心也在上海),再加上大革命的策源地——广州,整个国家的重心皆在长江以南,至于北平,政经要人悉数南下,余下一些不问政治的学者在那里留守,与热闹繁华的南方相比,彼时的北平,只是一座寂寞的文化古城,带着元明清三代帝都的逝去的荣光,带着古中国旧日文化的流风余韵,带着往昔不复的惆怅。因此,郁达夫所言的“清”、“静”与“悲凉”,不单是故都之秋给予他的感觉,也是故都本身的城市性格。也只有郁达夫似的幽怀在心的游子,身处南方湿润混沌的环境中(也是那时的政治气氛)半开半醉的状态里,才会不禁忆起北国的明朗清秋,起了一种向往,或者说,乡愁式的怀念。
在郁达夫的笔下,北国故都的秋是由好些自然风物构成的,“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钟声”,“屋角的枣树”,都是构成故都之秋的具象表现,显现着“清”、“静”乃至“悲凉”的特质。然而作者没有将上述风景风物都施以浓墨一一细数,那样文章会显得很累赘,只重点描绘了三处风景,且都不是单纯地状物,而是写出一个个富有画面感的场景,寓情于景。一是槐树下、牵牛花旁看青空,二是走过落满槐蕊的街道的情形,三是秋雨后都市闲人在桥头相遇的对谈。这里面有自我的体验,也有对他者的观察。郁达夫之所以挑出来细写,既因为这些场景给他的印象至深,也因为它们最能表现出故都的秋的特色。这特色并非是只有文人才能领略到的风雅风致,它们是属于故都平民的,其底色是流转于日常之间与人海之中的,在家中的院子里,也在雨过天晴之时,桥上的对谈里,“唉,天可真凉了——”,“可不是么,一层秋雨一层凉了!”就这么两句家常的问答,却让北平秋天的日常气氛呼之欲出,细节描写的魅力即在于此。
郁达夫早年以《沉沦》、《春风沉醉的晚上》等自叙传小说蜚声文坛,笔下的主人公多是羁旅天涯的漂泊者,厌倦纷扰的尘世,喜欢在山水之间流连光景。风景描写在郁达夫的作品中是很重要的分子。《故都的秋》中,也不乏体现郁达夫文学造诣的写景文字。如“在北平即使不出门去吧,就是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来住着,早晨起来,泡一碗浓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到很高很高的碧绿的天色,听得到青天下驯鸽的飞声。从槐树叶底,朝东细数着一丝一丝漏下来的日光,或在破壁腰中,静对着像喇叭似的牵牛花(朝荣)的蓝朵,自然而然地也能够感觉到十分的秋意。说到了牵牛花,我以为以蓝色或者白色者为佳,紫黑色次之,淡红色最下。最好,还要在牵牛花底,教长着几根疏疏落落的尖细且长的秋草,使作陪衬。”这一段描写中,“很高很高”,“一丝一丝”,“自然而然”,“疏疏落落”这样的限定词,是郁达夫的本色独造语,源于他敏锐的观察与细腻的感受,让读者觉得画面如在目前。这些词都很朴素,没有一丁点修辞的绚丽感,以本色动人。其实最动人的往往是本色。例如,在字面上,“绿筠”、“碧潇”或许比单单一个“竹”更为好看。但有时,舍“绿筠”、“碧潇”不用,只用本色的“竹”字,反而更有一种天然而独创的美。最简单的,往往是最难的。文章的后一段讲牵牛花,那是画家的构图,也是诗人的意境,可以见出郁达夫对于美的触感,以及“采菊东篱下,悠然现南山”似的隐逸情怀。
《故都的秋》写于1934年8月的北平,其时正值内忧外患的多事之秋。外有日本人正对华北虎视眈眈,北平隐然有沦陷的危机,而国内也是战乱频繁。将此文置于这一时代背景下去看,我们便可知道郁达夫对故都清秋的眷念并非旧日名士的闲情,流露于笔端的隐逸倾向蕴含着他对政治的反抗。郁达夫在文章后半谈及文学与秋天的关系,说“足见有感觉的动物,有情趣的人类,对于秋,总是一样的能特别引起深沉,幽远,严厉,萧索的感触来的。”可谓他彼时心境的真实写照,虽然北国的秋天有种种美好的风景,却仍旧无法消去现实的忧患。感受到底的北国之秋的深味,那种“不能自己的深情”,是现实的痛感,也是历史的悲凉。
1945年,日本战败那一年,郁达夫客死南洋的苏门答腊,南国的苏门答腊和北国故都天涯远隔。想到这一点,我们再去读他在文末对于北国秋天的咏叹,“秋天,这北国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话,我愿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也就特别地感到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