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是怎样解构传统道德的 [《儒林外史》对唐人传奇豪侠形象的解构与颠覆]
程晋芳在《文木先生传》里说,吴敬梓“仿唐人小说为《儒林外史》五十卷,穷极文土情态,人争传写之”。的确,读《儒林外史》可以明显感受到其中有不少人物形迹或故事情节源自唐人小说。但这些内容一经吴敬梓再创造后融入《儒林外史》的文本与时代语境,就具有了与原来的人物形迹及故事情节不同的意义。具体而言,唐人传奇在题材选择上以爱情、豪侠、隐逸为中心,这种选择体现出传奇作家们追求“无关大体”的浪漫人生的情怀。《儒林外史》对唐人传奇的一些人物形迹与故事情节进行再创造,体现出的则是一种关乎政教风俗的社会责任意识。这种再创造主要表现在吴敬梓对唐人传奇塑造的豪侠形象所进行的解构与颠覆上。
后世广为流传的豪侠的形象,有不少都出自于唐人传奇。如蒋防《霍小玉传》里的黄衫豪士,裴铡《传奇》里的昆仑奴、聂隐娘,袁郊《甘泽谣》里的红线,皇甫氏《原化记》里的车中女子,康骈《剧谈录》里的田膨郎、三鬟女子,杜光庭《虬髯客传》里的虬髯客等。
首先,他们常感于情,激于义,为不平事、危难事挺身相助。如《霍小玉传》里,李益给霍小玉留下山河之誓后却负盟愆期。霍小玉多方召致,李益终不肯前往。黄衫豪士潜听此事,感霍小玉之多情,怒李益之薄行,遂强挟李益至霍小玉处,使霍小玉得以面斥负盟之人。《传奇》里的昆仑奴得知崔生思慕红绡妓,遂挺身助成二人之好。《甘泽谣》里的红线则以非常之行化解了一场可能发生的战乱,使万人得以全其性命。李朝威《柳毅传》里的柳毅也具有豪侠的品格。当柳毅听得龙女诉完自身遭遇后,他马上说道:“吾义夫也。闻子之说,气血俱动,恨无毛羽,不能奋飞,是何可否之谓乎?然而洞庭深水也。吾行尘间,宁可致意耶。唯恐道途显晦,不相通达,致负诚托,又乖恳愿。子有何术?可导我邪?”一副侠义心肠跃然而出。
其二,唐人传奇作家笔下的豪侠形象通常不以勇力或刀剑相胜,他们拥有的是飞檐走壁、来无影去无踪的功夫,凡人奈何不得他们。如,《传奇》里的昆仑奴磨勒就是一位很了不得的人物。一品功臣家门垣邃密,扃户甚严,他却能负持崔生与红绡姬飞出峻垣十余重,一品大臣家的守御竟无惊动。后来一品大臣家命甲士五十人,严持兵仗,围住崔生家的院子,试图擒住磨勒。“磨勒遂持**,飞出高垣,瞥若翅翎,疾同鹰隼,攒失如雨,莫能中之;顷刻之间,不知所向”。《原化记》里,车中女子的功夫也极其厉害,她能将宫苑之物轻易窃去。后来一位吴郡举人受此牵累被系,所系之处屋顶七八丈高。文中这样写车中女子的身手:“忽见一物如鸟飞下,觉至身边,乃人也。以手抚生,谓曰:‘计甚惊怕,然某在无虑也。’听其声,则向所遇女子也。云:‘共君出矣。’以绢重系此人胸膊讫,绢一头系女人身,女人耸身腾上,飞出宫城,去门数十里乃下。”《剧谈录》里的田膨郎也能于宫禁之中窃得皇帝的白玉枕。还有三鬟女子,她将潘将军的念珠盗走,潘将军的朋友答应帮助寻找,他知道这是三鬟女子所为,后应约在慈恩寺塔院等候取珠。文中这样写三鬟女子的功夫:“时寺门始开,塔户犹锁,女子先在,谓超曰:‘少顷仰观塔上,当有所见。’语讫而去,疾若飞鸟。忽于相轮上举手示超,欺然携珠而下。”《传奇》里的聂隐娘则更加神奇非凡,其本领俨然已臻至“人莫能窥其用,鬼莫得蹑其踪”的境界。
其三,唐人传奇作家笔下的豪侠形象常保持着神秘的身份和行迹,除非确有必要,从不显露自己的本领。如《传奇》中的昆仑奴磨勒在崔家为奴,崔生却一直不晓得他的能耐,因此当磨勒问崔生心中为何事抱恨不已时,崔生还看不起他,说了“汝辈何知,而问我襟怀间事”这样的话,可见昆仑奴一直是深藏不露的。《原化记》中的车中女子也很神秘,作者以一位吴郡举人的视角看她:
见一女子从车中出,年可十七八,容色甚佳,花梳满髻,衣则纨素。二人罗拜,此女亦不答。此人亦拜之,女乃答。遂揖客入。女乃升床,当局而坐,揖二人及客。乃拜而坐。又有十余后生皆衣服轻新,各设拜,列坐于客之下。陈以品味,馔至精洁。饮酒数巡,至女子,执杯顾问客:“闻二君奉谈,今喜展见,承有妙技,可得观乎?”……客又沉思良久曰:“某为学堂中,著靴于壁上行得数步。自余戏剧,则未曾为之。”女曰:“所请只然,请客为之。”遂于壁上行得数步。女曰:“亦大难事。”乃回顾坐中诸后生,各令呈技。俱起设拜,有于壁上行者,亦有手撮椽子行者。轻捷之戏,各呈数般,状如飞鸟,此人拱手惊惧,不知所措。少顷女子起,辞出,举人惊叹,恍恍然不乐。
作者用了这么多笔墨,读者仍然无法知晓这车中女子的根柢,反而愈显神秘,这也正是传奇家的用心所在,惟有神秘方显其奇。直到后文才知,此女子更在诸人之上,远非凡俗之辈,但也仅知她是个车中女子,我们并不能得到更多的信息。
唐人传奇里的豪侠形象具有这样一些不同凡俗的品格,使得他们在文学史上大放异彩。陈文新先生在谈到侠的形象在唐人传奇中大放异彩的因由时,说道:“对侠的兴趣和崇拜,产生于两种心理需要:一是心理上的安全需要。时局动荡,万方多难,身处乱世,随时可能遭遇不测。人们渴望出现那种所向无敌而又富于正义感的英雄,由他们来支撑这倾斜的世界。二是心理上的超越需要。文弱书生,碌碌百姓,太渺小了!但人们又向往那个生龙活虎、气势奔放的人生境界。在想像中设计自己,在展望中超越自己,虽是泡影,却毕竟是五光十色、富于魅力的泡影。”的确,有不平事幻想着有豪侠出来主持正义,有不能事幻想着有豪侠出来援手相助,这是唐人传奇传达出的一种天真烂漫的意趣。吴敬梓在《儒林外史》里则打碎了这种天真烂漫,对唐人传奇里的豪侠形象做了解构与颠覆,然后融入自己创设的语境里,表现出与唐人传奇迥异的意趣和意蕴来。
吴敬梓对唐人传奇中豪侠形象的解构与颠覆,在塑造张铁臂、沈琼枝和凤四老爹这几个人物时表现得尤其突出。
这几个人物当中最典型的又莫过于张铁臂。张铁臂出现在小说的第十二回、第十三回。到了第三十一回、第三十二回,第三十七回他又出现在杜少卿那里,不过他不再是以侠客的身份出现了,而是改头换面做了有假斯文像的游医,名号也由“张铁臂”换成了“张俊民”。张铁臂与唐人传奇里的豪侠显然不可同日而语。首先他为人极不厚道,绝非良善之辈,更没有什么侠义之心。唐人传奇里的豪侠为人仗义,而他专为骗人,他说的诸如“惯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最喜打天下有本事的好汉;银钱到手,又最喜帮助穷人”之类的话,只不过是为求得娄氏二公子的信任,投其所好而编造的虚辞。其次,张铁臂绝不会让自己保持在深藏不露的状态,如果这样的话,那他上娄府的用心就难以实现。因此,他和娄氏公子一见面就吹嘘自己力大无比,说自己曾经一挣,结果把压在膀子上有四、五千斤力的牛车送过去几十步远,又说自己武艺尽多,马上十八,马下十八,鞭、锏、挝、锤、刀、枪、剑、戟,都还略有些讲究,并且现场表演了一套舞剑的功夫。虚虚实实,就是用尽心机让娄氏兄弟相信自己的确是个十分了得、又很有义气的侠客。最后,张铁臂腾身上房的表演显得十分拙劣。不能说张铁臂是没什么真能耐的平庸之辈,最起码他的剑舞得很是娴熟,用超群绝伦、炉火纯青之类来形容也不算太过,这说明他确有真功夫。实际上,凭着舞剑加吹嘘,他就已经获得了二娄的赞叹,而成为娄府的上客。不过,大概张铁臂以为,仅靠这些东西骗人还不能十拿九稳,于是就故意显露自己另外一套功夫,有路不走,走房上,无非就是想把自己装扮成能飞檐走壁、来无影去无踪的侠客。其结果是来时“房上瓦一片声的响”,“从屋檐上掉下来”,去时又“听得一片瓦响”。这里,吴敬梓分明是在表达这样一个意思:张铁臂这是在弄巧成拙。稍有点清醒意识的人不能不对此多少存点戒心。吴敬梓这样写,可以说是对唐人传奇中豪侠的身手从根本上进行的颠覆,也可以说是对实际情形的还原。因为一个人只要不是把自己放在虚幻的世界里,没有谁会相信唐人传奇里昆仑奴、聂隐娘、车中女子、三鬟女子等豪侠飞檐走壁、来无影去无踪的功夫是现实中确实存在的。也许张铁臂并非不知自己这样做有可能被娄氏兄弟发现自己的拙劣,但张铁臂还是做了,因为他经过反复的试探,已经有极大的把握确认自己能够以此增加在娄氏兄弟心中的砝码,而娄氏兄弟也就真的信了他侠肝义胆的那番说辞,奉上了五百两银子。由此,我们可以说,吴敬梓有意把张铁臂塑造成与唐人传奇里的豪侠形象相反对的样子,一方面是揭搪像张铁臂这样虚妄无良之辈的厚颜无耻,另一个更重要的方面还是以此衬写娄氏二公子已经陷入了天真烂漫的幻想里不能自拔。他们真的以为天下的英雄侠客、贤士君子都让自己幸运地遇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