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雪里,常醉梅花
年年雪里,常醉梅花
《清平乐》
李清照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
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
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
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
大雪,一个冬节,应有约定的白雪要来。或早,或晚,总是年年此时的见证。
也总是在雪后,会触摸到一缕梅的清雅气息,隐隐约约,正踏着一场纷飞的大雪,从遥远的江南万水千山而来。
屋里,温暖的帘幕垂下来,氤氲着融融暖意,把雪花的薄凉挡在窗外。桌上,一瓶澳洲的腊梅正吐着淡淡的香气,朵朵浅粉色的小花,聊以慰藉我蜗居整个冬天的寂寞心灵。
一本《宋代女词人词传》摊开的书页间,是一个个诗意女子的性灵之词,亦是我难以割舍的点滴诗情与雅意铺叠而成的素常日子。这阙梅词,竟也有了相似的梅的魂魄,似只为与易安居士久别重逢。
梅,是一切美好的托寄,世人皆爱。九百多年前的女词人,尤其爱梅。
我曾在《闲赏记》中与清照初见时,在她的花词写道:“李清照不凡的一生,暗香浮动,清逸脱尘。”
词人对梅花情有独钟,流传至今的词中咏梅词也占有极大比例。这阙词更是与众不同,是词人以咏梅来抒写的心路历程,暗喻她如一枝寒梅怒放一生的传奇遭遇。
岁岁年年,梅花,在词人的字里行间,一平一仄竟是一场人生悲欢的真实见证。每值雪后梅开,词人便不免会忆起当年踏雪寻诗的唯美浪漫场景。“每值大雪,即顶笠蓑,循城远览以寻诗,得句必邀其夫赓和。”《红楼梦》中踏雪寻梅的雅事,不知曹公的灵感是否来源于孟浩然的踏雪寻梅,或是自易安的踏雪寻诗而来,也未可知呢!
年年雪季到来时,一个常住北方雪城的女子,既无处寻梅,思之不得,遂有了一颗江南望梅、词里探梅的痴心。年年此时,我总会寻一处书香弥漫的清净所在,或咖啡一杯,或清茶一盏,窗外飞着雪花的曼妙清影,捧一卷诗词于雪天小坐,倾心谛听词里萧萧的梅声,渺远的梅韵,不屈的梅魂,自己心中的梅便于世事风烟中悄然走出,也便恰遇故人般,或是纳兰容若,或是易安居士,遂欣喜落笔,描摹此词、此梅的风姿与气韵,记下此岁、此季的几番意绪与情思。
这些词里的梅,也不负千百年前词人的托寄,本就具一段天然的风流,因又染了一身词人的蚀骨情怀,也就较之我多次寻访到的那些散落在江南的梅更深婉动人了些。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我在《闲赏记》里亦曾写过:“李清照的一生,让每个人都相信爱情,相信可以过诗书画酒茶的雅致人生。”是呀,清照雅致的人生里,怎能少得了一剪瘦梅的幽幽暗香呢?
只是,在她七十三载的悠悠岁月里,纵是花中第一流,词动京华,南渡前后,此梅已非彼梅也。因当一个女子,无国亦无家,遭遇国家乱离,芳华已逝,那个相依相伴、琴瑟和鸣的人也离她远去,不复再寻寻觅觅可见。“独自怎生得黑”,混在逃亡的流民中浪迹颠沛在海角天涯,她眼中的梅花,又怎能是当初被爱情的美好浸润、高洁谐美的寻常模样呢!
南渡,是赵宋王朝南下的历史演变之途,亦是李清照一生的宿命,逃不开也躲不过。是她人生的转折点,虽说遭受了男儿也很难承受的极大不幸,却也成就了她一代词宗的地位。谭玉生在《论易安词》绝句中说:“若并诗中论位置,易安居士李青莲。”他认为易安的词与李白的诗一样,地位显赫,在唐诗宋词里璀璨夺目,流传千古,犹如日月光华,交相辉映着诗词世界的一方天空。
这阙词作于南渡之后,梅花今昔对比,也早已一如词人说的“物是人非事事休”了。“年年雪里赏梅,年年心境却有变化。就如我今年的心境,又与往年不同了。大抵是人到中年的缘故吧,那种对梅的浓烈的期待与向往,已变成心头摇曳的一抹淡淡的颜色,如黛似烟,轻轻萦绕于怀。
即便南渡之后,词人的赏梅心情,有了强烈的不同,当梅花又一季含苞待放,怕误花期,折枝插梅,对梅的赏爱珍惜却是年年如此,岁岁依旧。南渡后的易安,作为孤孀又无子嗣,所经历的种种命运,国家危难,至爱早逝,改嫁之痛,她与赵明诚为之奋斗一生的金石字画在逃亡途中又几乎遗失殆尽,后半生所寄托的,惟有一阙清词。
“句句都是情堆叠”,她把孤独寂寞和艰难困苦都镶嵌进她倾注全部心血的词章中。不过据现有资料,李清照是否改嫁,尚存争论。梅花,历经刀剑风霜与重重劫难,便是词人不凡的一生的写照。一枝芳华,清香透骨,忧国忧民,无怨无悔。一位弱女子,具高远的情怀,高洁的志向,豪迈的抱负,以梅为友,亦是以梅喻己,惟愿染一缕梅香的魂魄,在诗词里字字含情,以婉约之淑娴,不让须眉之刚毅,发出时代之强音。
一枝梅影的绰约风姿,总是摇曳在词人的内心深处。南渡后,词人不乏咏梅的佳句,“夜来沉醉卸妆迟,梅萼插残枝。”“笛里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恨意。”皆是以梅言志、悼亡、寄怀,表现出词人伴随一生的爱国情怀与深深的家国孤独感,如寒梅一样一枝独秀,傲然绽放着不朽的光芒。
“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抔土。”年年雪里的梅花,更是一枝春信,也可以传递故人的消息。不知今岁,我可否去易安踏雪赏梅的地方,去访一访她满怀深情的山河,且带一枝宋朝的旧日梅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