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故乡的木子树
散文||故乡的木子树
总想回到曾度过童年少年时代的那个地方去看看,当真的踏上那块土地的时候,已经找不到当年的痕迹。但眼前这面目全非的情景并无法泯灭我那些刻骨铭心的回忆,倾刻间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像洪水一样汹涌……
故居的门前是一条缎带一般的河,那是仙桃的母亲河——通顺河,河床百米来宽,河水清澈见底,四季悠闲地缓缓东流,河堤平缓而夯实,茂盛的绊根草、狗尾草,鸡冠花草、牵牛花草、地米草……重重叠叠,繁茂兴盛,让河堤边一年四季穿着绿色的盛装。而四季的不同草本的花朵又把她点缀成五彩斑斓的画卷。从河堤北侧顺堤而下,是一间T型的房屋,“一”字与河堤平行伸展,约有六间筒子屋,我们有三家人就住在这里。向北延伸是“I”字型的房子,是一个诺大的车间,里面摆放着车床、冲床、钻床等。在房屋与河堤之间,是一片开阔的地带,西边是一个一亩见方的水塘,东边是一座废弃的破窑,正对面是一片绿色的草坪,在绿色草坪中央,生长着一颗约三十米高,有百年树龄的木子树。这颗树的沧桑表现在它的主干上,那约两人才能环抱粗细的主干底部,可能是雷击或者是被人为损毁,岁月为它留下了一个小桶口粗细一尺半深的一个大窟窿,但这道深重的创伤并没有阻挡木子树的生命的鲜活与绽放,一年四季,它亭亭玉立,生长着密不透风的深绿的小阔叶,舒展着巨大的树冠,结出了密密麻麻的白色籽粒的果实,这棵沧桑的木子树,见证了那个年代的风风雨雨。
当年,我们住在通顺河堤的下面,河堤上往西走有百十户人家,多数是沙湖镇砖瓦厂的工人。这些小镇上最早的产业工人来自五湖四海,有地道的农民,有拥有一技之长的工人,有旧时代的军人,还有拥有当年特殊称谓的“五类分子”。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一个特殊的村庄,构筑了一个特殊的生存空间,演绎出一个又一个打下那个时代深深烙印的故事。
总忘不了一个叫方志山的,据大人们讲,他是个大学生。他身材修长,狭长的腰子脸长期是青灰色的,是破瓦厂的瓦机工,主要是将和好的黄泥挤进制好的模具里,由他用手重重一压,再揭开,让输送带送出一片机瓦。认识时他已经进三十大几的人,孑然一身,可能因为身边没有人帮助打理,衣着打扮十分邋遢,加上每天都喝酒,一喝至少是半醉,所以老远就可闻到他身上有一股难闻的气味。但我们这帮孩子仍然十分乐意靠近他,因为每当我们走近,他很有可能冷不丁地从他那臭哄哄的口袋里掏出几粒香喷喷的冰糖果,发给我们能让我们享受到那个年代很难享受到的美味,有时他喝得半醉便在这木子树下,为我们讲述并不十分联贯的故事。在他口中,我们隐隐约约地知道了孙中山是怎样从一个改良主义者进而成为终结帝制的英雄,知道了李自成即使起义成功也不过是一个新的皇帝。他喜欢打乒乓球,球技了不得,那个小镇基本上设有他的对手。然而,他的生命不到四十岁就枯萎了,可能是喝了过量劣质的酒,醉死了,记得那是个非常寒冷的冬天,那天雪很大,他在那间窄小的单人宿舍里悄无声息地停止呼吸,死去的时候他身边没有亲人,在砖瓦厂的向厂长主持下将他土葬在了砖瓦厂的墓地上。大雪纷飞,不少人参加了他的葬礼,也不乏我们这些看热闹的孩童。下葬的人在为坟墓培着土,寒风肆虐,不远处的木子树在寒风中发出呜咽似的响声。
在这个村落里,有一个特殊的人家,户主姓卢,据说,曾做过旧时代的军官,娶了个广东籍的女人为妻,记忆中,她颠覆了我们的好多好多根深蒂固的观念。印象中,他家似乎什么都可以食用,如蛇、蚱蜢、猫、乌龟、甲鱼、蜂蛹等等,这完全是挑战了不可能。然而,就这个家庭却出落了两个文艺工作者,一个大女儿叫卢春玲,是地方花鼓戏的花旦,唱红了整个江汉平原,其大红大紫的地位,三十年没有人撼动,演绎了东方不败的神话。他家的大儿子卢俊杰也是从事文艺工作,据说在省里一个文工团工作,是个吹奏乐手,孩提的我们不知道他吹的那个神秘的乐器是什么。每逢假期他便来到这木子树下吹奏着一些曲目。那时,我们只觉得,从他那黑色的管子的发出的声音不是当年流行的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等普通的曲目,而是让人耳目一新的旋律,那黑管里流淌出来的声音,时而低沉、舒缓,如泣如诉;时而激越奔放,如情感的洪流汹涌;时而悠扬欢畅,如一位得意的歌者在恣意倘佯,那声音仿佛从梦中始发,在空灵的幻觉中飘扬,再余音袅袅归于洪荒。童年的我完全被这种天赖之音所倾倒,迷醉,成为铁杆粉丝。那时大人们讲,他的演奏为什么那么动听是因为他不是靠中气来吹奏的,是用他的心和血在演奏!甚至有人说,如果你们不相信,可以悄悄地到他家里去看看,他每次演奏完便把这支黑管悬在他房间一个特别的地方,那里面就有血一点一点地滴到他事先放好的一个洁白的瓷盒子里,那般红色的鲜血在那白色的瓷盒里显得格外耀眼夺目!我们当然没有机会去看到那凄苦的一幕,但我却知道,在木子树下,他每当演奏那缠绵绯恻的曲目时,那是献给他的一个心上人的,那个美丽而高贵的女孩就在那个村落,他非常想用他演奏出的动听的音乐来传达他的倾情与炽爱,让他心上人感受他对爱的痴迷与渴求。然而,他所追求的那位公主是官二代,一个副厂长的女儿,她绝不可能嫁到一个有旧军人家庭背景的人。从木子树下发出的每一个音符对多数人来说是一种情感的陶醉,是一顿艺术的大餐,但对这个女孩子却是一根根扎心的针,让她深感厌恶与鄙视,在通过多种途径也无法阻挡他对爱的挚着之后,这位女孩想出了一个绝佳的回应方式。她开始纳鞋底,不知多少个凄风冷雨的夜里,在煤油灯下,她一针一针地把鞋底纳得密密实实,一针紧过一针,由于鞋底被索线纳得密而紧,因而显得格外坚硬。终于有一天,她逮住了几位同学在木子树下与卢俊杰见面了,她气冲冲上走到卢俊杰面前,用她细密而坚硬的鞋底狠狠地打了卢俊杰两耳光,边打还边咬牙切齿地说:“卢俊杰,今天我要告诉你,这我鞋底上纳的每一针,都记录着一个对你的仇恨!”从此以后,我们只知道这个故事,却再也没有听到那低沉、雄浑,如痴如醉的演奏声了。
在这个村落,还有一个同龄人也是我少年时的朋友,叫李一民。他身材修长,皮肤白晰,眉清目秀。话不多,但在学校各科成绩很好,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但他家出身不太好,听说是富农成分,能读到高中,全凭他的成绩突出。而且正好赶上一九七二、七三年教育路线回潮,国家开始重视知识的那几年。一九七五年高中毕业后,大家都向应号召,插队成为了知识青年。一九七七年国家恢复高考,给我们这些知识青年提供了机会,他参加了中专考试。初选得到通知的他参加了体检。不久,沙湖这个小镇邮差陆陆续续送来录取通知书。那些日子,我也在家等待, 看见李一民每天下午都在木子树下绯徊,耹听着自行车的铃声,期盼着邮差从河堤上出现,可是录取工作接近尾声,他的通知依然杳无音讯。在那个村落里,人们就开始议论了,富农的儿子还想当大学生,做梦去吧!不要再白日做梦了,你这种出身只能老老实实回乡种地。就在这鄙弃与轻蔑的语言满天飞的一个早上,李一民竟然把自己吊死在木子树下,当我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人们已经把他从树上放下来,样子看上去十分可怕。家里默默地把他葬在了离木子树不远的墓地。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死后不到十天,中专录取的通知书居然来了!这迟到的佳音是永远无法安抚他那九泉之下的灵魂的!带着这张迟到的通知书,我们几个同学和他亲人一道十分凝重地来到李一民的墓前,把这张纸点燃,火苗很旺,几秒钟的功夫,那张纸变成了一道青烟,飘向天空。
第二年暑期回家,我独自又来到他的坟前,只见那座与木子树遥遥相望的小土堆也长满杂草,除了熟悉的人,这座坟没有任何人能知道,这里躺着一个不甘寂寞,英年早逝的翩翩少年。
岁月在匆匆流逝,故乡的木子树经历过近百年炎炎烈日的烤炙,风霜雪雨的侵蚀,电闪雷劈的冲击,依然郁郁葱葱地生长着,百折不挠,生生不息。它使我想起了在那个特殊年代的那些人,那些事,他们像那木子树一样,在不停地求索与攀缘,为了生存,为了爱,为了美好的生活,而不屈不挠地追求着,充满活力地奋斗着,他们的生命虽然艰辛或短暂,却像一道亮丽的闪电,划破黑暗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