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家乡的土月饼
散文||家乡的土月饼
每个人的记忆里,都会有一个温馨的角落,珍藏着生命中的过往;一点一滴,像喜欢的人,喜欢的食物,喜欢的衣服等等。和德山、保红、晓燕、分粮四人相处十几年,他们都把我当作亲人,几家人又只隔一条马路,每到周末,都会找理由聚在一起吃顿饭,聊得最多的是结伴养老的话题。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
晓燕从小深得父母宠爱,吃东西也很讲究,只要她喜欢吃的菜绝对是有品质的。晓燕到家做客,气氛热烈得像过年,每个人满脸春光。她平时轻易不沾酒,那天,我故意逗她,家乡捎来地道的汾酒,她被吸引住了,因为汾酒是她的最爱。两壶酒下了肚,她突然想起我家乡的土月饼。在她的想象中,中秋节前既然有了汾酒,月饼也该到了,还没等到我说什么,她就开始“嫌弃”我的小气。
晓燕惦记家乡的土月饼,与立新有关。那年,立新兄弟寄来两大箱月饼,我送给晓燕十块。她打电话告诉我说,一口气吃了两块;就连她上了年纪的母亲也赞不绝口,还不停地说,这才是地道的土月饼。从那以后,每到中秋节前就会盯着问我要土月饼,这已经成了她的惯例。
晓燕对土月饼的留恋,让家乡的土月饼在我的记忆中占据一席之地。没有任何包装,花样拙朴,面皮有点发酥;却是记忆里最甜蜜的味道,那种香味弥漫了整个童年。
童年时期,就盼过节。春节能吃肉,家家户户都要杀猪;中秋节家里不杀猪,但能吃到月饼。生产队时期,中秋节队里不放假,只是收工早一些,队里杀一头猪,每家按人头分肉,纯粹的肥肉熬成猪油,平时可以带点荤腥,吃着干活腰肩硬实。剩下的肥瘦搭配包饺子,这也是家乡过节的习俗。
半年多没吃饺子了,冷不丁吃上一顿,那个解馋劲儿后人是无法想象的。我家十几口人,饭量大,消食自然也多,缺粮户的名号,打我记事以来就在村里挂着。奶奶在世的时候,家里白面少的可怜,就用荞麦面包饺子,数着个数分配着吃。从生产队领回的几块月饼,像是贡品一样摆放在那里,对于我们几个没有成年的孩子来说,吸引力实在是太大了。但是,我们都能忍住,只看不动;如果奶奶不发话,谁都不敢有动月饼的念头。直到敬奉完月亮婆婆,奶奶才用刀切成若干块,亲手分给每个人吃,还不够我们塞牙缝的。吃这小小的月饼就像吃着月亮一样,中间有酥酥甜甜的味道,馋得人直流口水。从那时起,我对月饼就有无限的向往和憧憬,觉得那是全世界最好吃的食物之一,还没到中秋节,一个个就像小馋猫似的盼望着。那个年代,月饼是绝对的奢侈品、稀罕物,平常难得一见,也只有等到中秋节才能买得到。
在黄土高原上,秋分节气到后,风清了,天凉了,三春不如一秋忙。每年中秋前后,正是家乡人最忙的秋收季节,可是不管再忙,家家户户都要烙土月饼。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实行后,一些人很快就富了起来,制作月饼的材料也有了讲究,葵花籽、杏仁、蜜枣和葡萄干之类的上等食料,是少不了的。小米磨成面粉,蒸成窝窝头,挤压捏成粉末状,兑上适当的胡麻油,调和在一起,香气扑鼻,制作出的月饼,像一个个小宝宝穿着透明的连衣裙睡在粉色的小床里。
父亲一生节俭,家里粮食够吃后,也从不允许我们浪费,谁的碗里有一颗小米,他都会劈头盖脸骂句“葬良心”之类的话。好吃的东西吃起来爽口,但费粮食,月饼也不例外。尽管这样,只要中秋节,他都会吩咐母亲多做些月饼,让我们吃个踏实。还没等到我们欢呼雀跃时,父亲又发出不准我们兄弟姊妹乱跑的指令,大概是害怕我们中上嫌贫爱富的邪念,还放出“狠话”:想吃好的就自己努力奋斗!他这辈子能看着我们不挨饿,就是终极目标。
父亲的话是有威严的,母亲舍不得浪费小米,月饼馅用的是玉米面,玉米面自带甜味,多放点红糖,配料少却也纯正。红糖在那个年代是紧俏商品,需要凭票购买,母亲把积攒一年的糖票全部拿出来,就等着中秋节花掉。母亲知道,这些糖票平时是派不上用场的。除了糖票还需要钱,其实家里最缺的还是钱。鸡和兔子是维持家庭日常开销的重要来源,大哥像爷爷一样勤快,除了种地是把好手,养兔子也很精通,靠着沟边垒砌起能容纳上百只的兔窝。兔子的繁殖能力很强,在哺乳动物中,兔子是著名的生育机器,它们也因为繁殖能力极强,而被人们看作是多子多福的象征。母亲常取笑说,她的孩子如同一窝兔子,长大就有指望。父亲却要求我们像大哥那样勤快,每天放学后,肚子再饿也会书包一扔,挎起箩筐就向田里跑,兔草不装满是没有脸面回家的。
每年中秋节前,兔子能长到五六斤重,大的要靠近十斤左右,去供销社收购站卖兔子,是家里的喜事。大哥脾气有点倔,从不主动去,他不忍心看到自家的兔子离开家的那一幕。母亲把兔子装在箩筐,挑着担子,边走边盘算卖兔子的钱该怎么花销。我和弟弟跟着母亲,时前时后。母亲除了买几斤做月饼的糖,也少不了花两分钱买四颗水果糖,母亲偷偷塞进我们俩的口袋,每人两颗,还反复交待:“你们俩小,吃个糖蛋蛋解解馋。”我把含在嘴里的糖蛋蛋,送回母亲的嘴里,母亲舔了舔说:“真甜,妈不吃娃吃,吃了就能长个子。”末了,母亲又抓起一撮红糖塞进我们的嘴里,糖融化成糖水,顺着喉咙管一直甜到心底。
二姐从小跑得快,一进农历八月,就开始打听谁家有扣月饼的模子,都是什么图案,以备到时多借几种模子,让母亲多烙些各式各样的月饼。到了八月十五这天,母亲就会早早地把面粉倒进锅里用小火炒好,然后按一定比例掺进点油和水,再慢慢揉搓成长条;像做馒头一样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用擀面杖擀成圆圆的面饼。月饼皮是死面的,扣出来的月饼不变形,再裹进用红糖和玉米面等制作好的馅料,然后轻轻把包着馅料面饼的边缘紧紧捏在一起,月饼的雏形就出来了,就等二姐借来的月饼模子的到来。
月饼模子在村里也是稀罕物件,只有少数人家才会有的。晌午饭刚吃过,二姐一推饭碗就跑出去借月饼模子。尽管也跟人家提前打过招呼,可还是怕去晚了被别人借走。借来模子后,帮着母亲把月饼扣完,就等待着下锅烙。大哥早就在院子东侧搭起了土灶,他选择的地方是风口,不需要拉风箱火苗也很大。我和弟弟一个劲地围着锅台转,扒着锅沿儿看,那种欢喜雀跃的心情全都刻在了记忆里。
烙月饼是个技术的活儿,火小了熟不了,火大了月饼容易烙糊。所以,烧火的事除了大哥谁都不愿让干,似乎只有他才能掌握月饼的命运。
“少添柴,勤翻动,往两边扒拉,不然锅底太热,月饼糊了就不好看啦。”母亲一边嘱咐着,一边往锅里放月饼、翻月饼,不时掂量着,把烙熟的月饼挑出来,放到簸箕里。
土月饼烙完了,虽然从数量上看比生产队分来多了很多,但仔细数数,落在人头上就少得可怜。我突然觉得父亲承诺的那句“让我们吃个够”是假话,就是假话也不能说出口,挨打挨骂是小事,我不能伤害父亲的尊严。我们急不可耐地等着父母给分份儿。分月饼也是件不容易的事情,要想公平还得靠父亲。这时,父亲严肃的眼神聚焦在那筐月饼,按着月饼个头儿大小和图案的不同均衡搭配,每人一份,唯独没有了大人的份。年年烙月饼,从没见父亲吃过,其实,父亲是舍不得吃,母亲最多像“质检员”那样,只是尝尝熟不熟。
月饼终于到手了,吃两口,刚尝出滋味儿来,半块月饼就没影了。剩下的几块各自存放。我拿着属于自己的那一份,翻来覆去看个够。个儿大的是圆圆的月亮,玉兔卧中央;个儿小的,有蝙蝠、蜜桃。我把图案有些模糊的挑出来再吃上一口,好看的用报纸卷起来,一口气跑到姥姥住过的窑洞,边藏边看有没有人跟踪。这时,心里也暗暗发狠,等将来长大自己挣钱的时候,非得多买些月饼,一次吃个够。
中秋的夜是恬静的。一轮满月高挂在深蓝色的天幕上,皎洁的月光就像一泓秋水,透着清辉,整个世界都沉浸在一片银色的光海之中。全家围坐在空气清新、洁净的院子里,父亲吸着旱烟袋,我和弟弟盼着月亮早点儿出来,心里越着急,就觉得月亮出来得越慢。当我们把又大又圆的月亮盼出来的时候,母亲也早已把饭桌子放在了院子中央,在桌上摆放了几个大碗,装着月饼和几个苹果,还有一碗热腾腾的水饺,然后点着一炷香,旁边放着一碗清水,母亲说那是给月中玉兔吃的。父亲母亲跪在桌子后面,朝着月亮磕了三个头。母亲还小声在嘴里叨念着什么,我们谁也没有听清,大概是祈祷来年的丰收。紧接着,母亲催促我们兄弟姊妹去给月亮磕头。用不了多大时辰,月亮挂在天幕的正中央,家家户户都开始敲脸盆,全村很快陷入一阵剧烈的轰鸣声中……
母亲也在祈祷我们的命运,她全然不知命运不是风,来回吹;命运是大地,走到哪你都在命运中。一个人怎么看待自己,就决定了自己的命运和归宿。一旦有更好的思想注入其中,它便光明起来。不管你的生命多么卑微,你要勇敢地面对生活,不用逃避,更不要用恶语诅咒它。我们没有埋怨父亲的严厉,越大越懂得父亲的话语是有道理的。
进城上中学读书的时候,住在姑姑家里,姑父月月有工资,生活比我家富裕许多。有一年在姑姑家过中秋节,一顿能吃上六样菜,鸡鱼肉蛋全都有,这在村里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当然,也少不了月饼,我好奇的是没有看见姑姑家做月饼,桌上摆着形状不同的月饼是从哪里来的?正当我发愣的时候,姑姑递给我两块,说道:“没有见过吧?这个是提浆月饼。”外色不像家里做出来油浸浸的,看似没有油,姑姑说味道极好。我捧着月饼不撒手,原来,月饼不但好吃还可以作为商品流通。姑姑看出了我的心思,甩手又递给我一块。我把一块月饼装进口袋里,准备放假时带给弟弟,紧接着一口气吃了两块月饼,终因消化不良伤了肠胃,呕吐不止,两天之后才见好转。看来,这月饼吃多了,还真是会伤人的,我很佩服晓燕的肠胃。
参加工作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回家过中秋节的机会;但对月饼时刻充满敬意,月饼不仅是舌尖上的美味,也是亲朋好友交换的礼物,更是一个民族难以割舍的温馨。
有了足够的时间研究节气的来历,才知道月饼最初是用来祭奉月神的,后来人们逐渐把中秋赏月与品尝月饼联系起来,寓意家人团圆。月饼的雏形早在唐代就已出现,随着中秋节的重要性和影响力的逐步增强,其花色式样也越来越多,品种尤以苏式、广式、京式最为出名。宋代苏东坡有一首咏月饼的诗写到:“小饼如嚼月,中有酥与饴”。可见在宋代,月饼便因其香甜可口,深受人们喜爱,也给诗人的生活平添了无尽的诗情和快意。由此,才逐渐把月饼变为中秋节的首选礼品。
岁月流逝,人们的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村里的人也赶着过城里人生活的时髦,家乡很多风俗被随波逐流的价值观支配得渐渐消失,烙土月饼的活儿也很少有人提及,很多新生一代也只是听说过没见过。我想,就是孩子们见了,也不一定眼馋。现在几十元、甚至几百、上千一盒的月饼,谁还稀罕?我吃过各种口味的月饼,但总是没有家乡的味道,仍然向往着那忙忙碌碌烙月饼、津津有味吃月饼的童年;尤其向往着那份对中秋节的殷切期盼,还有自己动手的乐趣和那月饼的醇厚香甜……
眷顾童年,并不是放弃对美好生活的珍惜,很多时候,自然的就是最好的。追求高贵,恐怕会陷入浪费的漩涡。家乡的土月饼尽管没有列入名贵之列,但土得掉渣的味道,却能让都市里的朋友满嘴留恋,成为令人心醉的牵挂。
如今已到怀旧的年纪,对月饼早已不再像小时候那般狂热;高糖、高油、高脂,让人望而生畏。每到中秋节,商店里各种月饼琳琅满目,包装精美,味道也好。可我还是会想起妈妈做的土月饼,那是家的味道、爱的味道,那是随着岁月一起渗透到骨髓里的一种味道,历久弥香,无论走到哪里都不能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