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克||无辜的雪花
周克||无辜的雪花
一
七八月份是新西兰南岛有雪的季节,每到这个时候,很多人都涌过去滑雪、玩雪、赏雪。飘飘洒洒的雪花,对于这个南太平洋岛国来说,是自然生息的一次呼吸。对于属于他的民众来说,是劳碌之后的一份奖赏。对于雪花本身来说,是投向生命的一场壮烈。
今年的雪季又到了,但南岛所有雪场却停业了。洁白纯情的雪花孤寂地漂落在山上无人欣赏,只有风伴着它们,偶尔带着跑一阵,之后便随意将其扔在沟里、树下,等待着时间将它们带走。
原因源于今年的新冠疫情。它的不请自来且来势凶猛,给人类生命造成了威胁,以致迫使政府宣布关闭边境、停学停产、取消集会、限制出门。给经济活动造成了窒息,只允许生活离不开的超市、加油站和救治生命的医院限时营业。有人将其形容为人类生活中的一场雪崩,对这个不大的国家来说,对那些友好又倾情奉献的“雪花”们来说,避不及逃不掉,强烈又恐怖,未卜又无奈。
二
一直去这个加油站加油,因为它处在十字路口,又离我家不远。那里有个印度小伙,最初就是他接待的我,事后想想,我之所以对这个加油站如此“专情”,还有一个原因可能与他有关。
那是我第一次开车加油。这里的加油站都是自助式,我的车只加91号油。因我不会英文,孩子怕我操作出错,就写了一张关于我的“说明书”,意思是本人不懂英文,加91号汽油,用现金付款,请帮助,谢谢。说搞不懂时可以拿这张纸向加油站里的员工求助。
我将车开到加油机跟前,下车细细研究着那一排油枪。每一支油枪上方都有一个号码,我一眼就找到了91号下方的油枪,但同时也看到了一排英文小字,因不知何意,不敢下手。正犹豫着,从加油站里面快步过来一个人,皮肤略黑,脑袋裹着层层头巾,干净的脸颊和下巴尚未被胡须侵染,一看便知是位来自印度的小伙子。他说了句英语,见我没有反应,接着看看车又看看我,指着91号油枪问:“南泥湾?”
什么,“南泥湾”?我愣了片刻。猛然记起孩子跟我说过数字“91”的英语发音,好像就是读“南泥湾”这三个字,此时此景,我乐了。“南泥湾”早已深入我心,这个词居然还可以帮我在异国驾车万里行。
我重重地点头,他笑着麻利地帮我操作,最后指着显示屏的数量和金额示意我。这个我懂,付钱的动作我会。
有了这一次,没想到他记住了我,此后每次我去加油,只要他在,就会主动跑来帮我,厚厚的头巾下挂着真诚的笑脸,口里说着“南泥湾”,无需我动手。有一次见我一个轮胎气压不足,主动用气泵帮我充气。甚至还帮我清洗过风挡玻璃。
疫情突如其来,政府下达了“禁足令”,不久就听说这个加油站易主了。原因是没有业务,资金链断裂,又抗不住信贷、物业、水电、人工等等支出,老板只能清盘转让,员工失业。
这天冷风挟着小雨,我因有事外出必须去加油。加油站清冷的毫无表情,我在路口观察了一会儿,确认可以作业,便驾车像一片树叶孤寂地飘了过去。加完油我去付款,原本可以进入的营业厅内锁着,一个大箭头指向旁边的窗户,窗外下方摆了一张桌子,放一个刷卡机,顺着连机线向里望去,一位带着口罩的高壮男人正在里面注视着我,好在我也戴着口罩,遮住了我惊讶成O型的嘴。
真希望能见到那张头巾下的笑脸和听到那一声“南泥湾”,但没有。我在想,因疫情而失业,痛苦却无奈,要想再得到一份工作又谈何容易呢。
我付款后急忙离去。雨加大了力度,赶紧把雨刮器调到快档。
疫情虽然阻止了我与笑脸的缘分,我却还在这个加油站加油,也早已学会了自助,但每次操作前都会下意识地抬头,眼前就能浮现那张头巾下的笑脸,耳旁会传来“南泥湾”的声音。
三
永浩先生是韩国人,五十多岁,中等偏瘦身材,在社区的一家超市里设了一个小型咖啡店。超市不大,还用柜台隔出一个十几平方米的拐角,他的小店就在这个拐角里。用“小”来定义还欠妥,用“微”似乎更恰当。店里被他设计的像一个全功能厨房,不同的是灶具位置上放了一台咖啡机及盛各种咖啡豆的器具。咖啡杯是一次性加盖的纸质杯,便于打包,即买即走。据我观察,每天上午这里是超市最忙的地方,常常需要排队,而且很多是专为买咖啡而来,以致需要雇一位兼职(小时工)者才能应付得过来。
我成为永浩先生的常客,要从第二次开始。那是几年前从中国返回之后的一次采购,离上一次至少间隔了半年以上。当时他正在为客人调制咖啡,见我进来高兴地跟我打着招呼。因为他在忙,我用手指了指里面,又指了指咖啡,他很快领悟了我的“哑语”,笑着挥了挥手,意思是你先采购,回来再取。
我边购物边想起与永浩先生的第一次交往。那天逛超市经过他的小店,几个人正在排队,周围被咖啡的阵阵香味笼罩着。看店主像是华人,自以为可以交流便排在后面想让他也给我磨制一杯。等到了面前我用中文“你好”问候,他显然听懂了,但回应我的却是英文,见我一怔,笑着用英语解释道:“抱歉,我是韩国人。”
交流虽然无法继续了,但对咖啡品牌的称呼我还是知道的,再外加手势辅助,他理解了。他调制咖啡没有多余动作,准确利落,须臾间,一杯热腾腾、散发着浓郁香味的咖啡递到了我手上。试品了一下,技艺相当好,口感有层次。但同时问题来了,我的零钱正好够一个小杯,由于我语言表述不准,他给我调制了一个大杯。当我拿出大票让他找零时,他对我笑着说了两个中文字“不要”,并潇洒地挥了挥手,意思是算啦!
怎么能算了,这种生意盈利只在元角之间,且每日微笑至脸肌酸硬,口舌到津干喉燥,我怎忍心再盘剥他半杯?我比划着表达:如无零钱找,我可以去超市收银台兑换再过来。见我坚持,他的表情恭敬起来,双手接过我的大钞,找出一大把零钱又双手递给我,认真地边指着自己边说出两个汉字发音“永浩”。他的名字叫永浩,我重复了一遍,他微笑着点头承应。致谢后我要离开,永浩先生在里面又跟了我几步,然后目送我出门。
之后我就回国了,并一住多半年,此事如陌生人照面,相互打了个招呼,过后早已淡忘了。没想到第二次来永浩先生居然还记得我。当我买完物品来到他的小店时,他似乎计算好了时间,马上递给我一杯刚调制好的咖啡。令我吃惊的是,他记得我喜欢的种类,记得加糖数量,口感还是极具特色。我坐在超市外的休息长椅上,依然能感到我被裹在阵阵浓香之中。咖啡本无心情,但喝咖啡的我却因此有了心情,眼前早已司空见惯的街道建筑,顿时显出一幅舒适的写意。
此后,我就成了永浩先生小店的常客,我俩用汉语、韩语、英语加哑语夹杂着交流,几年下来,沟通居然顺畅,友情也在加深。
今年四月,疫情逐渐严峻,很多民众戴起了口罩,并自觉减少出门,政府也在讨论要不要实行“禁足令”时,我接到了他发来的信息,说因客人太少小店无法维持了,准备将店面连同设备及所有原料以一元钱出售。
这就等于白送了。我明白永浩先生的用意其实是广而告之,寻找接盘者。但谁敢在这时候接呢?因为他还“附赠”了小店每周要付给超市的租金账单。如果无人接盘,租金却依然要付,拖欠或“跑路”,等着永浩先生的就是打不起也打不完的官司。
对这个信息我沉思良久,疫情打乱了人们的生活,也击败了本就趔趄而行的小业者。但我不想转发敷衍,因我在这里的“群友”寥寥无几。也无法安慰,因每周要付的租金是钢性的,几句软绵绵的话语不顶用。我只能建议永浩先生试试申请政府救济,至于能否如愿,则听天由命了。
四
朋友老房大我两岁,老伴儿姓范,我称范嫂。范嫂是成都人,语调好听,干练利落,精气神儿十足。此外,给人印象特别深的是她的纪年方式,每当要说起某件大事,起句一定是以“儿子某岁那年”或“儿子高中那年”再或者“儿子结婚第某年”开头。后来有了孙子,起句又以“孙子周岁那年”或“孙子上小学那年”……开头。在她心目中的大事,都是以子孙“某某”年来记忆的。
那年老房动了个胃溃疡小手术,此后每次老友相聚,范嫂就说:“自从孙子三岁那年老房动了手术,我就没让他喝过一口酒……”
老房说,他老伴儿的这种记忆方法,既准确又难忘。
有一次几位老朋友又聚会,饭桌上有人特意逗范嫂:“你哪年来的奥克兰?”
“孙子出生第二年。”
“孙子出生第二年是哪年?”
“儿子结婚第三年。”
“你和老房结婚是哪年?”
她想了片刻, “嗯?老头,那年咱儿子几岁?”
全桌人笑到喷饭,但人们很尊敬这位心里只有老伴和孩子的范嫂。
今年元旦过后不久,与范嫂感情甚笃的亲弟弟病重,范嫂决意回成都与弟弟见一面。因为是回国小住,很快就能回来,大家也没太在意,只说了些保重、一路平安之类的临别赠语。
但半年多过去了,一直没有范嫂的消息。前些日子碰到老房,闲聊中得知,范嫂的弟弟病逝了,她在处理完后事欲返奥克兰时接到航空公司通知,由于疫情原因,新西兰已关闭国境,所有国际航班暂停,何时恢复再行通知。范嫂因此返程受阻。
这也是意料之中,疫情突发,各国严控边界,实为无奈之举。但亲人却要天各一方、分隔两地,确也心有不忍。正想着词儿怎样安慰老房几句时,老房却说老伴儿就跟没回国一样。见我不解,他解释道:范嫂在成都每天都和家人尤其是孙子视频,大小事遥控指挥,提醒哪一家超市星期几打折,冰箱里什么东西要补充,孙子哪一天上什么课外班,事事门儿清。
我想了一下说:“这真难为了范嫂,两国的时差有四五个小时呢,这里是早晨,国内却是午夜,范嫂每天跟你们联络,还要先算一下时间合不合适。”
老房说:“她跟我们用的是一个时间。”
原来范嫂在国内一直使用新西兰时间。“老伴儿说了,用新西兰时间她才踏实,才能知道我们尤其是孙子在干什么,才能想象现在谁在做饭,谁去上班,谁送孙子上学,谁……她就这样一直跟我们同步。
老房说的轻松,我却听的感动。范嫂已近古稀,在尘世中微小而又平凡,注定此生没有什么情节可述,但她却默默地诠释着亲情,演绎着母爱,不懈地书写着人生的大节。
五
回到开头的雪花。雪是大自然对地球的恩赐,它散落各地,本意是填充水源,孕育生命,调节气候,净化尘世。但由于无关方的一次振动,造成山地积雪崩塌,形成雪崩。这一自然现象被法国人伏尔泰上升到思想的高度,他说“当雪崩来临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换个说法就是所有雪花都是有责任的。
新冠疫情发生以来,曾有人在尚未弄清事实真相,就在舆论场借用这句话指责人类向大自然毫无节制的索取,从而招致报复。乍看似有道理,实则不经推敲。这好比有人说造成我的秃顶没有一门课程是无辜的,导致我的肥胖没有一顿饭是无辜的一样荒诞可笑。
那么,“有责任的雪花”是指谁?是人吗?有可能,但绝非大多数,只是那些没有被约束的人。
本文记述的三位朋友,虽然国籍不同,但也是芸芸众生之一员,按其原先的人生轨迹,必定无可书之于史、刻之于铭的大事,他们犹如雪花,既然来到世上,只是尽己本份,竭己所能,然后让光阴带走,回归大地。
他们是无辜的,我记下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