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 | 散文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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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夏的一天,我站在南疆边镇小学的水池边,我的皮肤曝晒在7月的阳光下,一阵阵口号与语录声从学校院墙外边隐隐传来,与我的童年时代迎面相撞。我看见6岁的自己,正在水池里冲脚,我的脚面上沾满了沙子,水池旁的美人蕉正在开花,肥厚浓郁的花朵像红色的喷泉,在蓝天下炸裂。
那时的我,每天总感觉到身上有用不完的精力,就像血的细胞鼓鼓的,噌噌地往上冒,热气在头顶上飘,像盛夏田野上的蒸汽,而我从头到脚都是盛夏,每分钟都像是在拔节,学校操场上的排球、跑步、跳绳、篮球、拔河、广播体操课,以及各种排练演出——任何一件小事都能令我们热血沸腾,觉得空气中满是蜜蜂的声音,甜丝丝的,阳光纯金的光线终日围绕。
还有体育课。
上体育课的铃声一响,这时候,孩子们就像是一群抢谷子的鸡,呼啦啦地全扑向操场的空地上,排球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篮球在坚硬的水泥地上啪啪有声——不管是什么球,我们每个人都像是鸡看到谷子那样,眼睛闪闪发光。
年轻的体育老师陈开明穿着深蓝色的球衣,抱着一只篮球站在操场上,身材挺拔匀称。他的球衣是半旧的,但穿在他身上格外好看。他胸前总挂着一个铜质的哨子,时不时地吹响,我们像一群真正的小鸡那样簇拥到了他的身边,看他的球衣,看他的铜哨子,也看他微微冒汗的微黑的脸。他身上的一切,都让人联想到健康,结实,有弹性。连同他的细长的单眼皮,在当时也影响了我的审美,认为单眼皮的男人才是最好看的,简直是越看越好看。
不止我们那样想。
在南疆,炎夏的黄昏格外漫长,天空湛蓝广大,云,树很长时间一动不动。放学后的镇小学校园里变得空荡荡的,体育老师陈开明吃过晚饭后,一个人在操场上垫排球,只见他双手并在一起,一曲一伸,小臂往前一送,排球就弹到半空中了,又慢悠悠地落下来,他又轻轻一挺双臂,像是怕弄疼这个白球似的,排球却因为这轻轻一碰,重又弹到了高空中——陈开明老师乐此不疲地一个人玩上好久,他不知道,自己在运动的时候,落日的暗红颜色像绝妙的油彩,停留在他身体的每一处,令人联想到,这暗红色的落日余晖经过漫长的夏日,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它顺应了某种魔力,用尽了沉落之前的最后力量,将它全部的光辉照亮了这个人,将它最丰富最微妙的光统统洒落在他身上。
此时,在离他不太远的镇小学教务处,一个女人站在敞开的玻璃窗前,同样若有所思地看了好久,看人也看球。看着看着,她似乎有了一种近乎晕车的感觉。
她就是镇小学副校长李凤梅。是一个31岁的已婚女人。
李凤梅似乎很喜欢这种画面,经常看,她每天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她瞪着眼睛,看着窗外操场上陈开明跃动着的矫健身影,如同看着一出戏尚未开启的大幕,她不知道,这大幕正被莫名的风撩起了一角,露出一个形状模糊的东西,它面目不清,却散发出一种不祥的气息。
李凤梅是一个长头发的女人,她的头发厚而蓬松——当然,她有时扎成一个单马尾,但扎得很松,似坠非坠,一大缕头发散落下来,几乎遮盖住她的小半张脸。有时她扎发辫,在走动的时候,垂在肩头的两条发辫像藤条一样颤动而富有生命力。她的鼻翼两侧各有一条长长的,向上扬的纹路,眼睛也因此变得细长——这是人们传说中的狐狸脸吗?
李凤梅给人们的印象是有些不太合群,因为她在镇小学工作很多年,很少到各个办公室串门,女同事围在一起打毛衣,家长里短的时候,她也从不在她们的外围停下参与议论。她在人们的边缘行走,犹如给她们谈论的热烈火焰略过一阵凉风,令她们心有不快,但不妨碍她经常被人议论。
镇小学当年看守校门的校工是个多嘴的老头儿,他说,女人过了30岁还不长皱纹的话,前世就是狐狸精,今生是要克男人的。这个老头儿的脸像一只放了100年的核桃所以才这么说。
在那个特殊年代,能看到的书很有限。学校的图书室及镇上的新华书店里,除了马恩列斯毛专柜外,永远只有《雷锋的故事》《红旗飘飘》《艳阳天》《金光大道》《放歌集》《刘胡兰的故事》以及《人民画报》《红旗》《解放军画报》《新华字典》《科学养鱼》《怎样练好毛笔字》等那些书。内容单调,重复,很难让人真正喜欢。
那些隐藏着爱情故事的小说《安娜·卡列尼娜》《复活》《青春之歌》《野火春风斗古城》《红岩》《林海雪原》等“黄书”,里面隐藏着青春和战火,远方的人生和梦想,以及爱的誓言,相思和义无反顾的死亡,写得有多浪漫就有多危险,有多危险就有多浪漫。可是这些书在哪里呢?它们像一些秘密,流散四处,有时在这个人的手中闪一下,又在那个人的手中闪一下,像暗处的珍珠和宝石,很难看清它们的真面目。
待我成年后,我想起李凤梅,觉得她肯定是偷偷看过这些“黄书”的,那些被禁止的字与词,词语词之间神秘莫测地相遇,这些密不透风的阅读就像另一场风暴,席卷了她的心灵,我觉得,她的眼睛里就藏有这些人物的声音、容颜和身姿。
体育老师陈开明是单身汉,那几年一直住在镇小学的集体宿舍。宿舍就在学校操场后面的泥砖平房里,门前有一排高大笔直的新疆杨。距平房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公用水池,教职工们平常洗脸洗漱洗菜及挑水都用这个水池的水。
陈开明的宿舍在平房的最里端,门口钉着半截布帘,他一掀布帘就到门外了。
炎夏的一天正午,南疆的烈日像是把一切东西都晒得冒了烟——树叶、草尖、屋檐等闪着又亮又硬的烟气,这烟气从地面上冒出来,似乎看得很清楚,但一眨眼却又不见了。房屋,树木,鸟儿,还有走动着的人,都浮动在这热气中,全都溶解在这股热气当中,它们密不可分,同升同落,一起飘摇得似乎有些不稳似的。
体育老师陈开明端着搪瓷脸盆,走在通往水池的路上,高大笔直的新疆杨华盖如云,遮盖了烈日,这条土路被繁茂的枝叶掩映,阳光透过叶子的缝隙洒落下来,有时是明亮的,有时是昏黑的,他年轻而挺拔的身影一会儿出现在阳光里,一会儿隐没在被枝叶掩映的昏暗中,既轻盈又沉重,整个世界都在远处,而万物在此时都随他前行。他自身带着光亮,他在光线里就变得更亮,在树影的昏暗中也带着微光,这微光从他年轻的身体里散发出来,像闪电,再次刺痛了李凤梅的眼睛。
他多像是一个奇迹啊!
李凤梅听见夏日的风在她头顶上新疆杨的枝叶间轰鸣。
然后,镇小学副校长李凤梅也开始勤于到水池打水,他们共用一个水龙头,在水龙头哗哗响的,激情飞泻的水池边,他们一次次地相遇了,李凤梅一头浓密的头发乌黑闪亮咄咄逼人,年轻的体育老师陈开明第一次如此逼近地看见女人的头发,他惊讶地发现这头发如此蓬松柔软,像一大朵黑漆漆的花。他们彼此的眼睛里闪着光,好像有一种东西变成了他们之间共同的东西,在水的光雾中流动,他们背对着水龙头默不作声,一动不动,好像跟别人不在一个空间里,好像这是一个幻境,只要一动,就会破坏殆尽。
很快,我们镇小学副校长李凤梅离婚了——她和体育老师陈开明,结——婚了。离婚和结婚几乎是同时进行的。
当年,体育老师陈开明当年才26岁,而李凤梅31岁了,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我得知这个令人震惊的事是一个中午,当时我正在饭桌上啃一条煎鱼,可是,我再也没心思吃饭了,舌头在鱼肉上顶来顶去,顶了半天也顶不出鱼刺,而另一种鱼刺,正卡在我的喉咙里。
李凤梅离婚又结婚的消息在小镇上很快流传了出来,大家震惊的程度是相同的。在保守的南疆边镇,在严酷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离婚是相当严重的事情,相当于犯罪,而且是罪大恶极。“离婚”像是一个坡度很陡的台阶,又黑又陡又滑,无论是谁一踩上去,就会掉下来,一级又一级。站都站不稳。可是,他俩手牵着手,向着恶,向着千夫所指,纵身一跃,如同一块大石头从天上砸下来,砸得人们眼冒金星。
当年关于镇小学副校长的离婚又结婚的事件,是这偏远的南疆戈壁小镇上的一大奇闻,这使得她的故事在各种不怀好意的传说中既像悲剧,又像喜剧,或者说,它的本质是一个悲剧,而它的过程却像一个喜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