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是为了找到回家的路
旅行,是为了找到回家的路
我在日本东京长大。对小时候的我来说,世界是很遥远的地方,都是在电视旅游节目里能看到,但是我身边没有人去过的地方。我懂事的时候,家里已经有一辆车了。
到了周末,父亲会开车带我们去东京郊外的河边、海边、山区等等,大概每一趟都有上百公里吧。但是,我并不觉得我的世界因此而扩大了多少,因为我只是坐在父亲开的车子里,并没有离开父母提供的环境。
我从小就相信:有自由的地方才称得上世界。电视节目里出现的外国人都显得好快乐,好自由自在。否则的话,我也不会幻想:长大以后一定要去闯世界。
一九七0年的暑假里,父亲开五百多公里路,带我们去大阪参观世界博览会。夏天的大阪特别热,那年,大弟弟四岁,妹妹还不到两岁,母亲挺着大肚子,一家六口子排队参观一个一个场馆实在不容易。
可是,我们手里有一人一本所谓的“世博会护照”,进一个场馆就给你盖一个印章,和真正的护照上盖出入境图章一样。我恨不得拿那本护照,到各个国家的场馆去收集更多的印章。
我自己进入了一个东欧国家的场馆,好像是匈牙利的。里面有什么展览,我一点都不记得了,却至今忘不了,那场馆里卖着一种食品,好像是酸奶油,因为不好吃被我偷偷的扔掉。
那天,我似乎生平第一次摸到了世界的门,一个人站在微暗而稍冷的屋子里,我暗自感到兴奋,好比发现了父母都不知道的秘密。
上了初中以后,我看了许多日本人写的旅游文学,对大家想去的美国、英国、法国等,我始终不大感兴趣。反之,相对少有人去的地方,如东欧、西班牙,还有南太平洋上的岛屿新喀里多尼亚等地方,会刺激我的旅游梦想,我深信旅行会打开世界的门。
平时的生活是在父母给予我的环境里进行的,离开那环境意味着我会进入另一个世界。但是,世界的入口究竟在哪里?
我生平第一次出国是大学二年级的夏天,到北京参加了四个星期的汉语进修班。一九八二年的北京,跟当年的东京很不一样,和现在的北京也是完全两回事。不过,对我来讲,关键在于中国是外国,也许通往世界。
在众多国家里面,怎么选择去了中国?最直接的原因就是作为第二外语,我选修了汉语。那究竟为何选择了中文?是因为我觉得中国很亲近又很遥远。
在许多忘不了的经验里面,最重要的大概是,有一天晚上,我去北京火车站看见了一班列车正往莫斯科出发。那个时候,我深刻体会到了:中国是欧亚大陆上的国家。从北京出发,可以通过西伯利亚平原到莫斯科,在那儿换车,就能去柏林、巴黎、罗马、伦敦、阿姆斯特丹。那晚,目送着国际列车,我由衷受了感动。就是在那一刹那,我发现了世界的入口。
世界上有很多不同的国家、不同的语言、不同的民族,我们从小就听说过。然而,不是在书本上、不是在电视上、不是在银幕上,而是在现实中,自己亲身体会到的时候,你大概才会看到世界的入口了。
日本十七世纪的江户时代,有一个诗人,叫做松尾芭蕉,他的旅行记录《奥之细道》是日本纪行文学的代表作。序文写道“月日是百代过客,流年又是旅人”。
这一句话表达的思想,其实不是他的独创,而是取自中国唐代诗人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园序》。李白写: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逆旅是旅馆的意思。所以,李白是说:世界是万物的旅馆,时间则是永远的旅人。
江户时代的日本文人对中国古代文学的造诣相当深。他们是把唐诗、宋词当世界古典鉴赏的。松尾芭蕉的不少俳句也引用了李白、杜甫等的作品。有一个特别有名的俳句作品:夏草萋萋,武士长眠留梦迹。那也是根据杜甫《春望》的“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而写的。
芭蕉一辈子做了好几次旅行,虽然都是在日本国内,但是他的思想却超越了时空的限制,跟唐朝时期的李白、杜甫相应。显而易见,文学作品会成为世界的入口。
我的中文是在大陆各地的旅途上,通过跟来自各地的中国旅客日复一日的交谈中学到的。前后过了十二年的海外生活,在那漫长的旅途上,我逐渐跟那个不知天高地厚但恨不得闯世界的小女孩告别,踏上了成人之路。
为了进入世界,首先你得一个人离开家。出了一个门以后,才能入另一个门。人去旅行,为的是回来。我认为,只有旅人才能真正找回故乡,并用双手紧紧拥抱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