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地久天长
散文:地久天长
距我们村子一里外,有一片田地,乡亲们把这方地称作“君地”。据说,很久以前,路过此地的一个会看坟的先生坦言,这儿土地平旷,实属风水宝地,家里若有老人过世埋葬于此,将来定会泽被子孙,福及后代。
小时候,又听我奶讲,“君地”曾经就有我们祖上的田产,埋葬着家族逝去的亲人。后来土地上缴,归属生产队所有,再后来土地改革,将田地均亩划分给村里各家各户,就在这个时候,我们家在“君地”分到了两亩地。为了耕作方便,父亲又将分在其他区域的一亩地和别家调换,两亩地变成了三亩地,由是,也算是土地成片了。
重新拥有土地后,我奶曾蹑着小脚亲自去地里看了一番,她站在地头间,连声说着“好”,眼神里似乎流露着以后可以魂归故里的幸福坦荡,家里其他人也深受感染,自然而然都流露出失而复得的欢喜。从此以后,家里的生活和这片土地紧密相连,有了千丝万缕的关联。
果然,“君地”不仅平整开阔,而且土质肥沃,盛产粮食。多年之后,我犹记得夏季麦收时节,父母在这片土地收割麦子的情景。他们一般在早晨太阳初起,露珠滚落之后,带着我们来到田间,面对一垄麦田,他们各据半边齐头并进,开镰收割。我们姊妹正处幼年,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在他们身后捡拾遗落的麦穗。那时父亲英姿挺拔,母亲窈窕端庄,两人在炎阳曝晒中,似乎更是青春蓬勃,手中挥舞的镰刀节奏分明,麦子应声倒伏,像顺从的孩子一般,齐刷刷地被拦腰捆缚,而后又竖起扶正。每每割麦子起初,父亲的收割速度快一些,母亲较为落后,但父亲常年在外工作,田间劳作相对母亲要少一些时日,劳动耐力终是不抵母亲,渐渐地,母亲割麦子的速度加快,割着割着,就超出他一大截。
每逢这种境况,父亲就将镰刀丢到一边,坐在附近的田垄上开始抽烟,边抽边对着毫无停歇之意,奋力抢割麦子的母亲后影,喊道:“歇一会再割,那么急干啥!”母亲不言语,弓着腰身继续收割,父亲也就不吭声了,直到把一根烟抽完,掐灭烟蒂,才走到母亲身边,夺下她手中的镰刀,说道:“说你厉害,你还真不知疲倦了!你歇一会儿。”,说完就拿着母亲的镰刀,倒转身,收割自己那边相较母亲那边长出约一丈远的麦子,母亲这时就退到田垄上休息了。父亲只身收割,将他和母亲各自收割的麦子呈现在同一个水平线,才直起身,满意地笑着,朝母亲歇息的地方走去。
母亲将要起身去接父亲手中的镰刀,父亲却阻止道:“你再歇一会,你的镰刀不利了,我给你磨一下!”在磨镰刀的间隙里,他们才共同得以短暂的休息,喝几口水,说一些闲话,这在三夏大忙,龙口夺食的火热季节,实在属于地头间难得的温馨浪漫,温热的风裹挟着熟透的麦粒清香缕缕飘荡,看着他们平凡而又相媚好的情态,我内心莫名洋溢着如同这方温润土地般细腻柔滑的感情,这熨贴的感觉是我毕生对于“君地”最温情的记忆。
这种醇美而遥远的情愫一旦被唤起,如潮的思恋就又奔涌而来了。麦收过后,农忙暂缓,但间隔不长时日,又到了收获苞谷的季节。收苞谷的时间一般大概就在国庆节前后,每到这个时节,我们既巴望着学校快点放假,却又担心假期自由的时光都浸泡在玉米地里,让人活泼不得而沮丧,但假期还是如期而至,如同成熟的庄稼一般占尽天时。
往往在放假的第二天,全家总动员就开启劳动模式。我奶做后勤工作,在家主要做饭,其余人都要赴“君地”掰苞谷。到了田间,母亲分配了劳动任务,母亲、哥哥、我和弟弟各占据一行玉米,一字儿排开,两两合作掰苞谷。母亲和哥哥先做示范,他们俩一只手各执编织袋开口的一端,另一只手反转手腕握住苞谷,向下猛一用力,只听“喀吱”一声脆响,硕大的苞谷垂下腰身,他们再向左右旋转着将苞谷轻扭两下,苞谷就妥妥地握在了手中,然后顺手将掰下的苞谷扔进撑开的袋子里。母亲和哥哥速度相当,配合默契,神速骈进。父亲跟在他们身后,用锄头将掰过苞谷的玉米秆挖掉,开辟出一条道路,并肩负着把苞谷扛出田地的重任。
我和弟弟将看到的掰苞谷动作要领如法炮制,也许欠缺力量,明明已被我们拽着垂下的苞谷总像不愿脱离母体一般,挂在玉米秆半腰上晃荡,一副看我们奈何的架势,我和弟弟使着力气,转着身子向左右扭苞谷,费了好大劲,它才不情愿似的出落下来。这样我和弟弟掰苞谷的速度自然就缓慢,看着母亲、哥哥和父亲前行离我们很远了,我们俩索性扔下编织袋,认为我们俩掰苞谷之所以速度受限,主要是玉米叶子刷了脸和手臂,于是将阻挡我们前行的玉米叶子用手掌一一劈掉,听地里回荡起一通劈劈啪啪的声响,才似乎解了气,但同时也消解了掰苞谷的兴致,开始在地里找甜苞谷秆,然后大吃特吃起来。
秋阳悬空,北方秋燥,咂一口玉米秆的甜汁,瞬间就润到了肺腑。我和弟弟干不动活,好像父母也并没有指望我们干,因而,我们俩身心都自由畅快起来,东瞧瞧,西望望,感觉挺美。一会儿又坐在田间阴凉处,耳闻母亲和哥哥掰苞谷,苞谷被剥离玉米秆清脆的声音在地里此起彼伏。看着父亲在地里来来往往转运苞谷袋汗流浃背,我一时被这繁忙而又充满活力的人间烟火情景深深触动,感动在心里流淌,如同我咀嚼玉米秆的清甜滋味蔓延,这期间,是我关于“君地”最甜美的记忆。
光阴不吝热情,也寡淡着生活的原汁原味。如今伫立在时光年轮的中轴线上,我抬头是秋,俯首是春,日子如慢板的弦子已然开始弹奏苍凉。
“君地”的四季饱满抑或丰饶,随着我奶、父亲的去世,都散在了岁月的风里,成了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记忆。我奶和父亲终是长眠在了“君地”。之后,我们不再在这片土地耕种,姊妹们都在城里有了工作,母亲也随哥哥开始生活。也是为了方便照管我奶和父亲的坟茔,我们把“君地”象征性地托付给和父亲生前关系最好的一个朋友耕种,只是在每年的清明和冬至时节,我们兄弟姊妹带着母亲,还有各自家人、孩子来到“君地”祭拜亲人,无论风吹雨打,年年如一。
春天麦苗青莹醒目,初冬大地庄严肃穆,逝去的风景周而复始,至今犹在。但我们在“君地”再也看不见父亲高大的身影,只能在心里把过去的日子一遍一遍回味,燃纸的灰烬闪着光亮腾起落下,有的带着火星,做飞蝶样在我们面前回旋,我们都自我安慰地谈论:这是咱奶和咱爸知道我们看他们来了,给我们显灵呢。如此念及,我们似乎都在抚慰中释然了许多心结,话不由就多了起来。
谈论着我奶如愿长眠“君地”,依她生前的慈爱,推及她步入天堂,必会佑及子孙;讨论中将父亲和我们在夏季麦收和秋收苞谷的过往也仔细铺陈,一时有伤感的泪水,也有不屈命运的勇气。话题年年相同,但我们一年比一年能够承受生活中的一切,虽是有着相同的怀念情感,但在“君地”里讨论的气氛在渐变,似乎由偏执的沉痛走向静默从容,然后情至坦然平静,包孕了更丰富的生活内容。
我抬起头试图追溯这种变化的来由,却触目所及我奶和父亲坟茔前栽种的松柏,它们已由最初的一棵幼苗长成了枝繁叶茂的大树。再看看我们身边身材高大的孩子,才倏然明白,我们兄弟姊妹们一年又一年,就是在对“君地”的怀想和现实生活的磨砺中自愈自娱,各自成全了一个全新的自我。
我相信“君地”确实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它坦荡如砥,土地肥沃,滋养着我们的灵魂,也寄寓着我们生活的期望。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