淬火之美
淬火之美
从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小径拾级而上,再向东拐五十步,有一株树龄在百年以上的槐花树,老刘师傅的铁匠铺就坐落在槐花树的下面。年少无事,这里是我的天堂——春天可以采花,夏天能够捕蝉,秋天可以游戏,冬天能够取暖。尤其是在白雪皑皑覆盖的那一段时间,每天早晨我从家里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搓着小手直奔老刘师傅的铁匠铺,在那里一呆就是大半天,我喜欢听那铁锤与钢砧相碰的敲击声,喜欢看那锻件与井水相触的淬火景。
其实老刘师傅的年纪并不大,乡亲们叫顺了口,反而使他成了妇孺皆知的热点人物。他虽然不善言谈,可是略通文墨,说起话来含蓄风趣,富有哲理,这也是我为什么乐此不疲的原因之一。现在我还清晰地记得铁匠铺两边的墙上,贴有老刘师傅自己书写的一副对联:“一锻三淬多磨砺,千锤百炼方成才。”横批是:“欣欣向荣。”从对仗的角度分析,这副对联并不怎么工整,但是要知道,这是出自一位乡村的铁匠之手就非同寻常了,难怪他每次说起这副对联总是眉飞色舞。那时我已经上了小学四年级,对下联的理解已经心知肚明,而对上联的“一锻三淬”是雾里看花,所以总是缠着老刘师傅能够详细地讲解,他呢,要么故弄玄虚,要么缄口不语,就是不给你正确答案,急得我只好自己去认真地观察。
炉膛内的焦炭随着风箱的一呼一吸,使得炉火旺得通红,不时喷出的火焰照亮了黝黑的屋顶,半空悬挂的吊罐在呼呼地冒着热气,而炉里的铁件则被烧得红中透白。老刘师傅停止了富有节奏的鼓风,两只手紧握着铁钳,熟练地从炉膛中抽出一件烧得白热的铁件,麻利地搁在独角兽形的铁砧上,顺手拿起小锤用力地敲击了一下,站在一旁的徒弟心领神会地举起大锤,使劲地落在老刘师傅先前的敲点上,铁砧周围立即溅出一束束缤纷的火花;徒弟手中的大锤,随着老刘师傅手中的小锤一次又一次地锤击,这些四射的火花不断洒落在铁砧四周的地上,有的也溅到两人油亮的围裙上,像烟花在燃放,如花蕊被打开。师徒俩人时快时慢,时轻时重,这时铁件颜色也从先前的红中透白,转为绯红,转为暗红,再转为铁青,农具的模样也看出来了,这是在打一把锄头。这个过程是力与力的叮当较量,是人与人的默契配合,像一幅画赏心悦目,像一首诗隽永深长。
面对这样的情景,我常常目瞪口呆,既是惊奇,也是羡慕。不过也有不可思议的地方,淬火的工序最是不忍卒看的,尤其是锻打的铁件插入水中的一瞬间,那嗤嗤的声音总是揪人心弦,那升腾的青烟使我凉从骨生。所以每次老刘师傅的小锤刚一歇下,我要么撒开脚丫,赶紧跑出铺子;要么两眼紧闭,再用双手将耳朵塞紧。老刘师傅显然知道我的“软肋”,淬火时总是稍作停顿,使我的潜意识产生错觉,等到我的双眼微微睁开,他才猛地将那铁件插入石槽的水里,结果吓得我是心惊肉跳,他和他的徒弟则乐得哈哈大笑。我嗔怪过老刘师傅,甚至有两天没有踏进铁匠铺一步,可是那块“磁场”的吸引力太强了,第三天的清晨我又不由自主地挪着步子迈了进去。这次,老刘师傅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可不要小瞧淬火这道工序,这是打铁人必须高度重视的环节,你看,刚才如此柔软的铁件,在经历了极其短暂的痛苦之后,霎时就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从此变得无比的坚硬和刚强;更要记住的是,淬火的火候极为重要,把握不好就会变酥变脆,用起来容易发生崩裂,这叫“崩钢”;淬火的用水也有讲究,必须清澈,水一弄脏,淬火后钢铁的硬度和韧度就会大打折扣……老刘师傅的话语使我醍醐灌顶,毛塞顿开,再仔细地端详那淬火的过程,驽钝的我猛然顿悟:那嗤嗤的声音是再生的呐喊,那升腾的青烟是生命的涅槃!
其实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需要“淬火”的方面实在太多:学业经过勤奋的“淬火”,终会学有所成;阅历经过时间的“淬火”,可能丰富多彩;意志经过磨砺的“淬火”,想必坚强刚毅;婚姻经过坦诚的“淬火”,一定固若金汤……“淬火”的过程原来就是追求完美的过程!——这种“美”,是对生活的一种阐释,是对生命的一回历练,是对精神的一次洗礼;这种“美”,将伴随我一生,激励我一生,鞭策我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