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责任田
父亲与责任田
1981年中秋节前夕,生产队田土下户方案几经研究与讨论,最终丑媳妇见公婆,按人均0.95亩水田计算,父母亲与我和两个弟弟一家共分到4.75亩,以及相应的旱土和部分山林。
田土造册丈量到户后一段时间,熟悉惯了上工哨子的父亲一时适应不了,这位从旧社会翻身过来的农民,对共产党和人民政府怀着深厚的感情。年轻时,他从解放初的互助组干起,经历过初级社再到人民公社,三十多年的集体生活让他认准一个理,生产队是农民的家。
而今农村推行改革,集体变单干,社员成个体,就父亲而言,几十年来生活在新社会体制下,从情感到观念,一时半会很难转过弯来。见我待业在家,一次他悄悄问我,你来谈谈看,田土下到户,与过去的地主不就没有差别了吗?我把学到的政策讲给他听,论性质截然不同,旧社会地主靠剥削农民,新社会农民靠自食其力。接着他又追问我,都说政策提在手里跑,下放的田土还能收归集体吗?我提醒他大会上干部作报告,讲好了三十年不变,这是国策。
时值禾苗扬花季节,一年的农耕只剩下秋收,闲下来的父亲人闲心不静,于是,像大王巡山一样天天去巡田,遇上同样扛着锄头上田埂的乡亲,一个手势立马招到一块闲扯起来。
一天晚饭后,一家人坐在煤油灯下聊天,父亲当着我的面问母亲,争工分时生产队有干不完的活,下户后,大小事像被风卷走似的,如果集体不散场,年尾的冬修也该开始了。还无不忧虑地说,照这样子下去,包括几家五保户在内,今后谁来管。母亲立马接上话,车到山前自有路,别操瞎心了。话刚讲完,父亲把大腿一拍嚷道,说得妙,老子帮手齐了怕个卵。
憋足了底气的父亲,是他手里握着一张王牌,三个儿子即我和弟弟渐渐长大成人,在当时生产力还普通低下的农村,劳力资源弥足珍贵。这年九月份,秋风秋雨也多情,竟然在一个月内用晴不过三四天的雨水,润泽着新政下的华夏大地。然而,不停的雨并没有难倒父亲,他照例撑着雨伞天天去田埂巡视一番,而我呢也自作聪明,瞒着他干了件自认为很了不起的事情,报名参军。
待到十月初,雨停了,太阳出来了,稻田里慢慢金黄一片,就在开镰前二天,我接到公社武装专干送来的入伍通知书。
离开家乡后的月底,我在中越边境的哨位上收到弟弟的来信,他告诉我家里几亩责任田收成不错,总产过了三千斤,我琢磨着,单看这组数字,这一季的收成远远超出吃口粮时年终决算的总和。不过高兴片刻后又无不担心起来,凭家里现有的几间面积不超过七十平米的丁字屋,怎么能装得下这突然降临的丰收和喜悦。
接下来一年,从边关到内地,责任田象根纽带把我和家联系在一起。这年秋收后,弟来信再爆冷门,早晚两季收成合计产粮七千多斤。这下轮到我犯糊涂了,按推算,如果单季亩产五至七百斤,年总产量不会越过五千斤,多出的数据从哪里钻出来的呢?弟弟来信中含糊其词,我又一时猜不透,事也凑巧,这一年边境形势相当严峻,疑虑成疑团只能挂在心上。
服役到第三年,我的人生一波三折,秋末来临时,服役期满又赶上全军裁军百万,没有等来责任田收成的消息,人己经脱下军装,坐上回原籍的列车。
离开军营后第二天傍晚,我回到阔别三年的故乡,心中迷恋的老屋从眼前消失了,父亲和母亲领着弟弟,站在一栋标有湘北农村风景的瓦屋前迎接我。弟弟接过我从肩膀上滑落的背包时,母亲一个踉跄冲上前牢牢扣住我的手臂摇喊着崽回家就好。母子连心,我敢断定,过去几年,面对边境紧张的形势,母亲的神情一刻也没有松驰过。
晚上,一家人围坐在堂屋的灯光下拉起了家常。父亲列举了近几年家里的收支情况,粮食三连增,茴坨花生豆类等农作物和喂猪养鸡鸭得到的钱年收入不菲。还高兴地告诉我,家里充分利用这些收入,还掉了老帐,还盖起了新房,添置了农具,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炒菜时再也不用油抹布刷锅底了。
我粗略算了一下,花去的钱累计起来不低于四千元,这在还沒有诞生万元户的年代,象刚刚解决温饱的我家,每积攒下一分一厘钱,都离不开父母亲的操劳与勤俭,的确来之不易。
听到我退伍的消息,几位邻居也赶过来叙旧。五保户冬娭姆进门就朝我亮起了嗓子,她的客套话说不上二三句,老套路就派上用场,用手指点着我父亲的头一通数落,这老馆子一根筋,说好了帮我家犁包田,活干完了却不肯收工钱。这时,坐在我旁边的宗叔接连帮上腔,你父亲像条老黄牛,只知道吃草干活。宗叔目前担任大队书记,他还告诉我,田土下户后,的确有一部分村民,连耕种自家的责任田都嫌找麻烦,而你父亲恰恰相反,居然开垦出二亩多荒田来。接着宗叔高兴地谈起近年来农村的发展,刚下户时人心涣散,有的人支持,也有的人反对,更多的人则抱观望态度。一年后政策见效,群众从中尝到了甜头,大队干部及时调整思路,积极引导村民自治。
听完宗叔的讲述,我像吃了颗定心丸,之前留在心里的许多疑问迎刃而解。再瞧瞧坐在身旁的父亲,他仍然像从前一样,一副不亢不卑的老样子,朴素得如同一碗照人的清水。
客人散尽后,我用探询的口气问父亲,您还愿意去吃大锅饭吗?父亲摆摆手答没必要去折腾了,我又问他分地时生产队并没有留下尾巴,从哪里跳出这么多荒田来。父亲伸手指向东北角的周吉桥答,跪子园的旁边有块空坟山,话音刚落,我的心扑腾几下,那不是家族遗留的一块风水地吗?心想,他的胆子也够大的了,竟敢悯顾祖宗。
见我一脸惊悚,父亲解释给我听,这些年来生产队人口增长快,堂客们的裤带只要松一把,几个月内准能蹦出个崽来,人增田减,与其活人跟活人争口粮,不如趁早替儿孙占地皮。
在父亲面前我自愧不如,他算是高瞻远瞩,可是,我回忆起以粮为钢的年代,生产队有许多荒山坡地以及湖沿,也包括这处坟山,都改造成田块土块。跪子国成田时我记忆犹新,奶奶左牵右抱着我和弟弟,从家里急匆匆赶到桥头,见到低头干活的父亲劈头盖脸一顿臭骂,遭报应的家伙,竞敢欺宗灭祖挖“吃粮”兑来的坟山……奶奶哭着闹着,竟把坟盘当坐盘,赖在上面不走了,不管乡亲们如何劝说,就是不愿挪动身体。对峙僵持了一阵子,缓解从一名社员在奶奶的眼皮底下挖出一堆生锈的炮弹开始,奶奶看见后立即止住了哭闹,然后带上我和弟弟悄悄离开现场。当年我不足十岁,在长年缺衣少食的年代,误认为“吃粮”就是混饭吃,长大一点后,父亲告诉我晚清时期去当兵统称去“吃粮”。由银两和担粮确定身价。还说,听你爷爷讲,跪子园是十世祖随左公去新疆平叛时用“挤兑银,勤节俭,兴家族”置办下来的,族谱上有记载,也立下了规矩,平常连铲草皮,折树枝都写入禁条,你想想看,奶奶怎么能允许外人挖坟掘祖。
至于接下来你奶奶临场变脸,父亲接着讲,起因还是那批出土的炮弹引起的。日本人进攻长沙时,在跪子园一带遭到中国军队的顽强抵抗,杀害了许多抗日将士和老百姓,走兵时,你奶奶躲在桥对面的竹鸡园,目睹了这里发生的一切。父亲还说,跪子园是走南闯北的人落脚的桥头堡,先祖远行也是从这里启程。一块看似普通的黄土地,之所以发展丰富,却蕴藏着一段民族抗争史。融入先辈的精神和情感,它在我的心中不单纯是祭祀与产粮的地方,而是一座丰碑。
照这样说来,跪子园已非同寻常。父亲新增的荒田位置我也弄清楚了,依山的一座大土堆,田土下户时曾作为山林类划配到我家。可是,要想把它改造成良田,那叫麻石翻身,要不是夜深了,我准能赶过去一睹为快。于是,建议父亲,明天一起去见识它,顺便再去看看几年来未曾谋面的责任田。
至于田间管理,我认为行为与行动只是一种形式,而父亲始终把它当作一项责任去履行。退伍回乡头两年,我拜父亲为师走进田间地头,摸索日出而作的变化规律。平常他问我,当好农民的职责是什么,我回答自然是多产粮食,父亲告诉我那只是掌握了一种生产技巧而己,谈到长远的生存方式,你更要像当战士一样牢牢守住这块田土,千万不能让长粮食的土壤长出杂物来。
他帮助我去分析稻谷增收的三要素,离不开天时地理人和。告诚我一年之计在于春,农耕从初春开始,到秋收冬藏,每一步环节都不能松懈。还说道,老天爷从来不吝啬勤劳人的付出,如果具备了上面这些条件,家里头自然就会钱多粮多,跟着国家的粮库也会堆升,人心也就安稳。
二年后,我完成人生三部曲,结婚,生子,分家。接下来由父亲作主,他开垦的荒田荒土抛外,家里的责任田按兄弟三等份。我开始独立门户。在父亲的眼里,缺少农村生活经历的大儿子自始至终算个泡夫子。而我性格使然又不甘示弱,总以为农活即粗活,技术含量低。
分家过头一年,我接过父亲划过来的样板田耕作,收成不错,无形中加注了自满情绪。第二年,随着在外打拼的义务增多,钱多的想法胜过增产增收,从而蔬于田间管理,早晚两季收割时,一季不如一季,差到快要去粑草里寻稻谷了。
父亲见到后心痛不已,一时又找不出理由直接冲我发态度,于是借题发挥找我母亲发抱鼓气,骂我和老婆是共一窝的败家子。
母亲息事宁人,把知道我的部分情况告诉他,大伢子在外接工程,几天的收入超过你一年的收成。这下更激怒了他的情绪,他再次冲我母亲发火,一丘田都管不好,钱赚再多顶屁用。五四年发大水,五八年连续三年自然灾害,土里不长苗,田里不产谷,你就是搬座金山银山来,也买不到半碗米粥。
母亲反传话给我,我自知在父亲面前理亏,于是和老婆商量选准时机做了桌饭菜,邀请母亲陪着父亲过来散散心,目的有二点,在老人面前检讨自己对农业生产存在的模糊认识,也顺便告诉他今非昔比,改革开放后中国农村农业经济已经冲破世俗,朝外向型转移。
父亲进门时,正好碰上我儿子,小家伙立马张开小手跳到他爷爷的怀抱撒起欢来,父亲满腹的牢骚就这样在戏闹中冲减掉大半。饭桌上,我与父亲边吃边谈,我希望他支持我的工作,他也劝我尽早放弃对田土的管理,交由他代劳,许诺只要我点头,燥谷子提成不差斤两。前者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后者我敢肯定父亲在用激将法。谈判结果双方都满意,于父母我孝敬还来不及,就提出提成免了,另外搭上几包肥料钱送给父亲作酬劳。
谈到化肥父亲又有想法,他扒了口饭继续对我说,邻居都知道我作田只把化肥当调料使,追肥与垫底主要施用土杂肥,种田有了基础,还要你掏钱干什么。
这个事实我也认可,农闲时父亲经常挑着粪桶上县城收集人畜粪,还选择稻田的边角位置,用锄头挖出涵坑来化酵草皮,农家肥的优点很多,集中在土壤改良,抗病抗倒伏力极强。
边聊边吃时,伏在桌沿的儿子不小心碰翻了手里的饭碗,汤饭顿时洒满桌面,我起身去清理时,父亲麻利地把筷子横过来,贴着桌面顺势一扫,剩饭就稳妥进了饭碗。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接着他开始用嘴巴对着碗边吃起来,这样做下去还嫌不够,再用手指头把掉落到桌面上的饭粒一颗不留捡起来送进嘴里,边咽边唠叨,柴米油盐贵,粒米渡三关。父亲这一举动,给我敲响了警钟。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人往高处走时,切记不能产生骄傲的思想,俭能持家,奢能毁家。
餐桌和解后,我和父亲沉下心来各干各自的事业,我带老婆孩子住县城,时间长了,父亲便挑上大米,鸡蛋等土特产,步行十多里上县城,借口看孙子,顺便看儿子。每当我吃上父亲送过来的香喷喷,软绵绵的大米饭,心里头自然而言感觉到父爱如山巍巍不倒,如江河奔流不息。
我父亲一生坷坎,真正能让他过上温饱生活是从分田下户后,对土的敬畏让他把粮食奉为生命,经历过的苦难和困难,又使他努力去追求责任田以外的收获。
1997年湘北发大水,洋沙湖周边37点水位以下土地房屋悉数被淹没,唯有父亲开垦的荒田略高于警界水位惨获收成,因而救助一家人渡过了难关。以这件事为契机,他把我兄弟召集在一起宣布一条家规,今后,不管社会形势如何变化,家里的责任田只容许种植水稻或其它农作物。
父亲心有定力夭志不移。一次,一位亲戚找上门来,愿出高价求助父亲,希望流转他的责任田种植苗木。父亲不加掩饰告诉他,本老馆的良田只种吃的,不种玩的。他这一口号喊出来,持续到1998年秋末,父亲积劳成疾走完七十岁人生。
送走完父亲,我和弟弟继承遗志,继续种好责任田。2007年,政府一则征地通告打破了这里的宁静,以跪子园为中心的周吉桥地区,包括八个自然村纳入县域发展规划,父亲沒有料到,他一生格守的信条就此画上句号。2017年,在我父亲謝世后第二十个年头,因政策调整,原周吉村与紫花村合并为洋沙湖社区。随着城市扩大化,乡村在萎缩。接下来第二年,我属黄新屋生产队土地征收补偿款发放到位,花名册人口显示为258人,比田土下户时多出百余人。
这两年陆续有战友联系我,说老部队边防师裁撤了,新组建的边防团继续履行戍边的任务。
如今,在我父亲耕耘过的责任田及其周围,学校,工厂和小区拔地而起。
2017年我母亲去世。父亲母亲没了,跪子园和责任田都没了,留在我心中只有田祭,土祭和祭祀曾经发生在这块土地上的一切。一天晚上,我在睡梦中被父亲吵醒,他站在室外朝我喊,这里成了迷宫,我和你母亲都迷了路,回不了家。
睁开双眼时,我看到窗对面的工地上灯光如昼,父亲安寝的地方曾一挪再挪,最终魂归南泉陵。我想照这样子下去,随着社会的变革,发展与进歩,谁又能预测到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