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父亲和庄稼
散文:父亲和庄稼
紧场的“紧”字,是方言,意思是把场地耱平、轧瓷实。翻阅资料,也找不出一个字来代之。
紧场,是麦子上场前的重要环节,就是把闲置一年的麦场重新收拾一遍,拔掉没过小腿的辣辣草、灰条、苦蒿,然后套上牲畜,拉上耱,人站上去,拽着套绳或牛尾巴,一圈一圈转,完了再拉上碌碡,一圈圈转,直到松散的土地变的坚硬、表面光滑。
从家乡人集体用麦场的状况,可以窥见农业合作社时期村里人的生活状况。村里有八十六户人家,但独家拥有麦场者寥寥无几,多数以共用同一麦场为主。
我家和其他五家邻居共用一个麦场,所以紧场是一件很宏大的场面——至少在孩子们眼中是这样的。集体拔草,集体拉耱,集体拉碌碡,只有在紧场的时候,才能看到如此热闹拥挤的场面。
之所以说热闹,是因为年少如我的孩子们,可以嚷嚷着让大人把我们也放在耱上,跟在牲畜后面转圈圈,那情景,大概就是孩提时的摩天轮了,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麦场,也是孩子们的游乐场。
其他邻居用牛拉耱,我家有一牛一马,只能由它两搭配拉耱,牛和马的性格迥异,一慢一快,有些不伦不类,但有什么办法呢,没有选择的余地。我家的马偏偏是匹不省心的主,性子紧,头顶倏忽飞过一只喜鹊,它都能胡跳团尥蹶子。有一年紧场,我眼看着父亲被受惊吓的马带下来,耱从身上刮过去,众人把父亲扶起来,他浑身是土,脸被耱齿划破,鲜血直流。
现在想起这一幕,我仍心有余悸。
紧罢场,码在地里的麦垛就可以上登场亮相了。
二,上场
把麦子拉上场,是件苦差。
地都在村子周围的山上,每一块地,都像一张羊皮,终年贴在山坡上,怎么捋也捋不展。
让麦子上场,有三种方式:人背,马驮,车子拉。车子到不了的地方,就用马驮,如果连马也到不了的地方,必须人背。
为了赶时间,也为了少浪费,背麦子大多在夜晚进行,借着夜里的潮气,才能把麦粒围困于壳内,否则就得爆裂,撒在山路上或山路畔的荒草里,如果下场雨,麦粒很快发芽,露出嫩黄的麦芽……
某个夜晚,娘会提前叮嘱我和姐姐,别出去玩,早点睡,半夜得起来背麦子。果真,睡梦中,娘唤我起床,我穿衣、下炕,父亲已经洗过脸了,坐在灯光下喝水、吃馍馍。娘已拿来捆绳,扭成麻花状,放在地上,像只宠物,正等着我和姐姐去抱,可那会儿的我并不这么想,那一盘麻绳,更像一堆蛇,不仅扰乱了好梦,而且即将在我稚嫩的肩头勒出深壕。
父亲和娘的背绳都是又粗又长的大麻绳,我和姐姐的是套车辕的拉绳或者细扎绳,细,且短。
黑夜里,捏着手电筒的父亲走在最前面,是一家人的明灯,背上扛着麦梱的父亲,走着走着要停下来,把灯光照向后面的我们,让我们慢一点,小心脚下,要么靠在某个土埂上,等我们。
凌晨的山野湿漉漉的,山路边的野草上挂满露珠,两个来回,我们的裤腿湿透了,鞋窠里满是泥水,脚在鞋里一滑一滑的。鞋窠里像藏着一只小动物,不时发出吱吱的叫声,那是泥水透过脚趾缝时的声音。
背的次数最多的是家对面堡子山上的二亩地,每年粮食长势最好,麦穗有一拃长,颗粒饱满。这块地用马驮也可以,但供牲畜走的是弯路,人工半天能背完的活,让马驮得满满一天。娘让我们背还有一大好处,就是浪费少。想想也是,大太阳底下,马每走一步,就有麦粒掉落。
半夜三更开始干,没等太阳从东山顶升起,我们一家已经背完了。阳光满满溢满麦场的时候,一捆捆立起的麦子,像排好阵势的舞蹈演员,只等音乐响起的那一刻。
晾晒一上午,待夜里的潮气和露水完全散尽,就该码麦摞了。麦摞是家乡人对麦垛的叫法。
有一年,我和姐姐拉着马驮麦子的时候,走到一处悬崖边上,马一只蹄子踩空,整个马和背上的麦梱一起,踢里倒腾向悬崖滑落,千钧一发之际,出于生存的本能,马四蹄并用,一顿极力抓刨,总算没掉下去,只有两捆麦子,翻着滚去了山谷。一场雨水过后,落过麦梱的悬崖边和山谷里,长出一团团青苗。多年后我上中学,每次经过这里,都会想起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同样,父亲在拉麦子途中,有一回翻车了。要知道,小山一般高的一车子麦梱,分量很重,村里曾发生过多次翻车事故,造成肋骨、腿骨骨折的案例不在少数。父亲那次也算命大,被车辕夹着翻了跟头,车子和麦子翻滚到山坡下面去了,昏迷的父亲躺在山坡半晌才缓过神来,吓得娘、姐姐和我在山路上嚎哭。
可能是我们的哭声吵醒了昏迷中的父亲,也可能是父亲放心不下还未拉上场的麦子,用手背揉着眼睛问,你们哭着咋了?
娘被父亲的问话气笑了,转忧为喜,反问道,你说我们哭着咋了?
经过那次翻车以后,在以后的拉麦子当中,宁可多跑几趟,娘也不允许父亲多装麦梱,再不行就用马驮,实在不行就人背。
麦场位于村东头山嘴处,离我家有五六百米的样子,每次拉麦子进场,都要经过约莫五十米缓慢路,走完这五十米,麦子算真正上场了,但经过长途跋涉,到最后的五十米处却很艰难。很多时候,在麦场忙碌的其他邻居,会赶来帮忙。如果没有外人帮忙搡一把,仅凭父亲和娘两个人,把一车麦子拉上来,掌车辕的父亲弯着腰,几乎脸快要着地,现在我都可以想象的到,父亲额头暴涨的血管和憋气发红的脸庞……
经过十天半个月苦死累活的忙碌,麦子豌豆胡麻荞麦一一上场。这时候的麦场上,麦摞一个挨着一个,宛如逢年过节时娘蒸在笼屉的馒头,黑色的豌豆摞,黄色的胡麻摞,粉色的荞麦摞,白色的麦子摞。
一摞一摞粮食,增添了孩子们对麦场的迷恋。只要粮食上场,我们放学就不再去牙长的街道玩,在麦场上玩捉迷藏,一玩就是半下午,娘唤吃饭都不回去,非玩到暮色四合才肯罢休。
三,碾场
碾场,有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牛拉碌碡的时期;后来,随着拖拉机兴起,为了追赶效益,经过很长一段时间,家乡人才转变过来思想,开始用拖拉机碾场,即机械化阶段。
人们不接受拖拉碾场,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怕费钱,二担心被柴油烟熏过的麦草牲畜不好好吃。毕竟人是会算账的,牲口碾场,费时费力,要从立冬土冻开始,一直碾到第一场大雪来临。麦场归集体所有,不是谁想碾就能碾得上,得几家主事的人晚饭后聚在一起协商决定。多少个初冬的夜晚,吸烟的男人们围坐在一起,一亮一暗的烟头,在夜色里闪烁。
老牛拉碌碡的阶段,太阳完全出来后才可以摊场,牲口进场,差不多快中午了。大伯说过,冬天的日子像纸烟,又短又快,不经吸,美美两气就没了,太阳没了,天爷就黑了。
跟在一对牛后面,还要随时做好接屎接尿的准备,看见牛不走停下来,而且尾巴向上翘,一定要拉屎,这时候,赶紧把一个镶了长把的笊篱,伸到牛屁股下面。大便接住了,那小便怎么办?没办法,只能任由它们往麦场上撒。待起场,扬场时,光滑的地面上有一坨一坨潮湿的地方,并粘有麦粒或豌豆,那一定是牲畜的小便。
经常看见娘半蹲在那些潮湿的地方,用半截木棍把轧进泥土的粮食一粒一粒剜出来。娘曾经指拨我和姐姐去剜,我们都嫌有尿骚味而嘟囔着不肯去。
扬场,是一项技术活,还要时刻看天的脸色行事。冬天的风像爱使性子的小孩,忽东忽西,不稳定,没性子的时候又没风,父亲得放下木铁,蹲在场边边上,吸烟,等风来。
很多时候,摸着夜色才能碾完一场粮食。粮食装进麻袋再码放到架子车上,父亲掌辕,我捏着手电筒小跑在前,给父亲照路,娘紧随在车子后面,时刻准备帮父亲搡一把。
父亲是我一生的明灯,尽管他去世多年,我依然能感受到感觉到他给予的光亮,而我给父亲的照亮亮,就那么屈指可数的几次。每每想起,不由感慨欷歔。
记得有一年冬天碾场,扬场时没风了,父亲蹲在场边吸过好几支烟,要等的风就是不来,父亲试图从吐出的蓝烟判断有没有风,但每一口都让父亲失望,烟是散开了,但是悠悠的散开,毫无力道可言。
月牙早早挂在天边。天渐渐黑了。父亲让娘先回,我和父亲留下来,得照看麦衣和麦粒的混合物,免得喂了没有收圈的牲畜。那一夜,我同父亲和衣睡在麦草摞里,麦草散发出淡淡清香,但也有绒毛和灰尘之类的,钻进衣领,像小虫子在螋,弄得人很痒。
大概是深夜了,因为太困,竟然也睡着了。睡梦中,被哇——哇的叫声吓醒。这声音我熟悉,是山林里马鹿的叫声,和小孩的哭声很像。那一夜,一定是鹿妈妈和鹿宝宝走散了,鹿妈妈念子(女)心切,才唤了一夜。如果是白天,我并不害怕,但那种声音在半夜响起,令人毛骨悚然。我使劲往父亲怀里钻。
半夜爬出来尿尿。忘记那晚是何年何月,半轮月亮悬在天际,勾着浓密的夜色,我想扯掉黑夜,让天快些大亮。胡思乱想中,哇——又一声鹿叫,吓得我赶紧钻进草摞。
第二天天不亮,有人来摊场了。我和父亲是被邻居叫醒的。大概晚上没怎么睡,天亮又睡着了。
那是个特殊的夜晚。第一次在野外过夜,是和父亲一起。那一夜的月亮,是记忆中家乡的月亮。这么多年已过去,那半轮月亮我依然忘不了。
拖拉机兴起,机械化来临。
摸夜碾场的经历一去不返,但我时时想起父亲吆喝牲口的余音:
得儿——驾!
嗷——吁!
也有父亲骂牲口的声音:
老刀子戳的,寻死去吗?一定是牲口没有按规定路线走,扯到一边去了。
父亲骂牲口的口诀很多,并不像《活着》里的富贵那样。父亲自有父亲的方式,不知道情况的人,一定以为父亲和娘因为碾场而吵嘴呢,事实上,生活中的父亲很少骂人,也很少冲着娘爆粗口。只有在骂牲口的时候,父亲的骂功方能显现出来。
四,父亲与庄稼
久居城市,和庄稼碰面的机会少之又少,只要外出路过有庄稼生长的田地,都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前几天坐大巴外出采风,路过村庄,看见连成片的麦地,便把头斜倚在窗户,麦田与我倏忽肩而过,满眼的绿色,我想到的却是黄色,以及父亲割麦子、拉麦子驾辕和扬场的情景……
有一次,摞麦垛时,父亲要我把木杈转给他,我便随手沿着麦梱推了过去,木杈的一个尖不偏不倚戳在父亲脚面上,他当即痛的一屁股坐下去,我惊慌失措跑过去,可能是伤到筋了,父亲脚面梁上起了一只鸡蛋大的包。
为此,父亲瘸了好久。犹记得,他坐在场边,我跑河湾去,接来一瓶凉水,给父亲擦脚面降温。因为自责,我不敢抬头看父亲,但我能感觉到父亲一直盯着我看。
擦洗完毕,我分明看到父亲眼角有擦拭过泪水的痕迹。我无意中的一木杈,可能戳痛了父亲,但让我看到黄天厚土下流泪的父亲,倒勾起我的心酸。父亲的泪水,一定有很多成分在其中。
望着车窗外闪闪而过的麦田,想起几年前写的一首首诗:
我认为,秋天是个枭雄
直到我亲眼目睹了
他对万亩稻田的成功扫荡
收割机是侵略者的战车
处暑、白露、秋分,分三拨进攻
秋风、秋雨、水霜,不定期轰炸
寒露和霜降,还在秋深处,埋伏
父亲从得病、治疗,再到放弃
他经历太多煎熬和挣扎后,不得低下头
我怀抱一捆稻穗下垂的水稻,走向打谷场
像怀抱羸弱的父亲,试图跨过死亡的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