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散文】:高山上的情歌
【名家散文】:高山上的情歌
在那片广袤的土地上,留下了我人生中最美妙时刻的歌声。
二十八岁那年,在一个初秋细雨迷蒙的早上,我告别了大山深处的那个村庄,告别了西海固,到四百公里之外的省城工作。这一走将近二十年,来来去去,我似乎走得很远。到底有多远,我至今还不太明白,但有一种声音时不时地在我生命的情节里萦回。仅从这一点,我觉得我并没有走远。
随着马头琴悠扬的乐曲,央金兰泽那深情而富有穿透力的声音会把人们带到美丽富饶的内蒙古大草原。那是马背民族对故土深情的颂歌。正因为那片独特而魅力十足的土地,才孕育出了那么多优秀的歌者,把草原演绎得美轮美奂,令人神往。听到那些深情的歌曲,总会勾起我对故乡那些独特情歌的记忆。
央金兰泽的情歌是在高山之下,而我故乡的情歌却在高山之上。也可以说是在低处孕育,在云端之上唱响。有什么样的水土,就会养育出什么样的人。在那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的背景里,在那苦裂荒旱的山塬之中,自然条件的恶劣,磨砺出高原人粗犷的天性。在我乡党刚烈苦难的内心,就孕育出了这个世界上最痴情的歌声。你听:
花儿本是心上的话,
不唱着由不得自家;
钢刀拿来头割下,
不死了还是这么个爱法。
那撕心裂肺的歌声,就是属于西海固独特的音乐——“花儿”。它生长在父老乡亲们的心里,却飞扬激荡在云端之上,构成了大地之上生命迸发的独特音乐。
爱情是人类最美好的感情之一,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个人活得是否幸福的证据。千百年来,爱情成为艺术家们创作的最大灵感,也是他们创作的永恒主题,从而构成了人类精神世界里最为丰富复杂的命运纠葛与悲欢离合。而对于故乡的人们,毫不夸张地说,他们就是这块土地上歌咏爱情最天才的艺术家,最优秀的歌手。
在故乡如涛的大山里,有一幅很典型的意象常常萦绕在我的脑际。
那是深秋里家乡的山塬。连月不开的毛毛雨下得老乡们的心里都快要发霉了,那白茫茫的雨雾缠绕着一个个郁郁的山梁。老乡们说“烟雾缠山头,下死满圈的牛”。说明这雨天一时半会是晴不了了。这个时候,将有一场精彩的爱情歌剧、一场元气淋漓的情歌对决真情上演。如果你要用心去听,去感受,就会被它的真情所感染,所打动。
那年轻的后生妹子将羊牲口赶上山塬,羊牲口缓缓流动,撒满山梁。那身披斗笠的后生甩开膀子,抽一道悠长的响鞭,山鸣谷应,回声渐落处,牛羊们“咩咩”“哞哞”的叫声随之应合。此刻,身着水红雨衣的俊俏妹子婉转悠扬的吆喝声也作着有意无意地应答。一个在山顶这边,一个在山顶那边,那雨雾缠绕的山塬就是一幅绝美的深山秋景图。
阳山阴山的刀对山,
这就是羊把式的草山;
阳山阴山刀对山,
放牧的人儿真可怜。
放牧的人儿可怜吗?他们才不可怜呢。你听。
小伙子唱道:
十八条骡子走泾阳,
哪一条骡子稳当?
这一个尕妹妹好模样,
哪一个庄子的女相?
靓妹子一听到这“花儿”,一下子来了精神:
十八条骡子走泾阳哟,
头一条骡子稳当。
尕妹妹是山里的蕨落秧哟,
高家庄里的女相。
小伙子觉得有门道了,也来了劲头了:
泾阳的草帽十八转呀,
大红的系腰分两转;
生下的俊来长下的端,(端:西海固方言意为漂亮)
尕妹妹是才开的牡丹。
靓妹子一听这架势,八成是小伙子看上自己了,而这小伙子早在靓妹子的心里了。我们分明看到那姑娘羞红的脸儿,她在向山坡那边看呢:
泾阳的草帽往前戴,
恐害怕高家庄的雨来;
年轻的阿哥哥尕妹妹的爱,
哪一个庄子的人才?
……
山丹丹红在村姑娘的心尖尖上,令大胆的后生将她的爱开阔成美丽的思念和向往。于是,他们由相识到相恋相爱,一时间,他们俩的爱情就像风儿一样在村子里传开了。自由恋爱在我那古风淳厚的家乡多少有些忌讳,世俗的压力让这一对恋人的交往在私下里偷偷摸摸地进行。但小伙子对姑娘的爱还是从他那痴情奔放的“花儿”里表达得淋漓尽致。你听:
杨六郎把的三关口,
白马尾抢下的绣球;
维下的花儿风摆柳,
把大辫子甩在个后头。
有后生就取笑他们,唱道:
老虎下山没吃上肉,
嘴皮子染红着哩;
身子没挨手没逗,
庄子里的人吼红着哩!
当然,别离往往是爱情的宿命性存在。在城市化浪潮中,农村人为了追求生活的富足,外出打工几乎成了农村男人的常态化生存。这样,留守妇女就成了农村的主力,你就能听到这样的歌声:
六盘山山高路远哩,
八宝山垭豁里过了;
尕妹妹家中常思想,
心打腔子里破了!
相思苦,苦相思。这就是打工者的无奈。女子唱道:
大雨倒给了整三天,
毛毛雨下了两天;
哭下的眼泪担子嘛担,
尕驴上驮给了九天。
凤凰展翅八千里哟,
落在寥远的口外;
没有翅膀回不了家哟,
睡梦里爱一趟你哩!
痴烈的情,深沉的意,全在这朴实无华的歌声里,让人忽生感动,情翻意卷。他们的爱是那样忘情,那样坦荡,那样真挚。相较今天那些把爱情放在物质的天平上称斤弄两的都市人,你就觉得上帝是平等的。家乡的人们虽然在物质上比不上城里人,但他们是爱情的富有者。不信你听:
圆不过月亮方不过斗,
嘉峪关好不过个徐州;
麻不过花椒辣不过酒,
香不过尕妹妹的舌头。
四四方方棉毡铺干板,
我俩好着谁球管;
井里头挑水园子里浇,
死也忘不了和你好!
这是山塬上一道永远的风景,这是山塬人的爱情,颤栗在老乡们的心中。这也是家乡最美的歌声,她穿越大山的阻隔,在两个心爱的人之间架起痴爱的鹊桥,让生活在苦涩中有了温暖,有了坚守,有了希望,有了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