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新作:花间一壶酒
名家新作:花间一壶酒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这是诗仙李白五言律诗《月下独酌》摘句。这里,诗人首先点明的是:独酌。而后是:月下、花间。或许有人说,诗人毕竟是诗人,即便是寂寞独酌,也不忘记浪漫。以普通人的眼光看,的确有点浪漫。是啊,为什么不在树下,或草莽间?或庄稼地里?偏偏选择,在月下,在花间?此刻的李白是失意的,孤寂的。没有朋友前来与他对饮,为他排解心中的苦闷。好在有明月,还有花。
他从小喜欢明月,将明月喻为白玉盘:“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古朗月行》)成年以后,对明月更是赞美有加:“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关山月》)如斯,他选择独酌月下,是意料之内的事。因为,那一轮明月,不仅在天上,更是在他心中,时时陪伴着他。而他又独独去花间,持一壶老酒独酌,并非出于浪漫,而是他觉得,花有柔情,花知人心,可以理解他心中的凄楚。在他所遗留的众多诗作里,花卉入诗为数不少。譬如:“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又如:“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他说“名花倾国两相欢”,是把花当作人来写的。如斯,就不难理解,他为何独独钟爱“花间一壶酒”了。后来的历代画家,以此意来作画者,为数亦不少,读了让人耳目一新。可见他诗句的艺术生命力,有多么强劲。李白的与众不同,体现在他对人生的别样理解和追求。以现代时髦说法,就是他的三观与众不同。所以,一旦他饮酒赋诗,开腔吟咏,就成众人所爱,流传一代又一代。在这个风云无常的人世间,失意和落寞,可以说伴随每一个人,因而独酌者,也会是成千上万。然而,唯独李白的独酌,不但入诗,而且成为经典,是由他独特的人格魅力所致。那就是,他的灵性容易与万物融合沟通,天人合一的儒家理念可以说体现在他的每一首诗作里。他没有把花仅仅当作一种自然之物,去欣赏和轻描淡写,而是把它当作可以对饮解忧的知心好友。毋庸置疑,他的豪气、睿智、灵感,均来自有情万物,他的灵魂,因而显得丰富、多彩、有趣。他独酌时,有花来助兴;他醉舞时,有月来相伴,何等潇洒?甚至,他把自己的影子,都请来入伙,与之醉舞。因而,可以说,他孤寂亦不孤寂。他离世已有千余年,然而,他仍然活在大众心里;活在他所歌赞的山山水水之间。这等荣誉,除了他青莲居士,还有谁拥有?
有一年,在中国诗歌节期间,我们一帮诗人,赴马鞍山市当涂县城东南的青山西麓,寻访李白墓。墓园不大,被萋萋荒草围着。一个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就长眠于此。我们带去的不是花束,而是酒。把几瓶陈年老酒泼洒于他墓前的草地上,并深深鞠躬,默默凝视,又绕墓三圈。余当时就想,假如在他的墓地旁,种一些常年开花的花卉,花丛间再置一壶老酒,该有多美?我们可以围着他坐于花间,吟哦赋诗,击掌欢笑,他就不会觉得“独酌无相亲”了,可惜,没有。不过他是乐天派:“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这样的李白,不会老老实实地躺在这里,他的潇洒魂灵,早就升腾于九天、仙游于千山万水间了吧?
下边讲一个与之有关的趣事,供大家一乐。我们蒙古族文坛上,曾有一位著名诗人、作家、民间文学研究家、翻译家——其木德道尔吉先生。他生前著作甚丰,并在蒙古族群里广为流传。如大型歌舞剧《复仇》《蒙古马》、话剧《绵羊》、长篇小说《西拉木伦河的浪涛》、长诗《白鹿的故事》《大青山之歌》等等。还有与人合作整理改编的蒙古族古典诗史《英雄格斯尔可汗》三卷。那时,他瘦弱,头发半白,工资较高,但子女多,其夫人又没有工作,还是有点捉襟见肘的样子。
因而,嫂夫人也常到山上去碎石,赚一点外快,以补家用。嫂夫人出工前,总会给他熬好奶茶,备好炒米、炸食等。他起床之后,吃罢早点,就在炕桌上摊开有关资料,与老朋友一起,开始整理改编《英雄格斯尔可汗》的工作。累了,就拉起四弦琴(胡儿)说书、唱歌,而后笑着流泪,小口抿酒(有限的供应酒)。他好酒,经常去买政府特批的草原白干。我有时也去参与他们的编创工作,那时的情景,犹在眼前。我与他是同事,又是朋友,称他为诗兄。他的人生之路并不平坦,心中积有不平和凄楚。然他心中旺盛的诗意、才气和正义感,从未泯灭。他写有一首著名的爱情短诗,只有四行,在当年的学生中间流传甚广。诗写得行云流水,炉火纯青,极具感染力。诗,可以说是不能翻译的。蒙古文诗歌,讲究头尾押韵,节奏感极强,译如原文,是不可能的。只能译个大意:“月光照耀下的柳树叶,被风狂吹时心尖碎,相别时流下两行泪,月夜梦中滚动千万里。”1980年3月12日,他因癌症去世,时年才56岁。我赶到医院时,他的心脏刚刚停跳。嫂夫人抱着他的头悲痛万分。当医护人员要推他到太平间时,她厉声呼喊,他会冻坏的,你们忍心?其状,至今绕于心头,让余唏嘘不已。
在他离世的前几年,内蒙古作家协会在一个县城举办文学创作学习班。其间,谈起身后事,以酒去祭之类的话题。他老兄则灵机一动,要求学习班给他举办一次追悼会,活着的时候听听大家怎么追思他,也把祭酒喝个够,最好来一瓶茅台。后来,玩笑成真,老友们果然把他安顿在高靠背椅上,写一横幅:蒙古族酒仙著名诗人其木德道尔吉先生千古!并一一去敬酒,他一饮而尽,并作禅坐状,闭目,合掌,念念有词。之后,由诗人贾漫,以洪亮、哀痛、幽默的腔调,宣读他的生平和为他所撰写的悼词,其中一段这样写:“著名蒙古族诗人、酒仙,其木德道尔吉先生的骤然离世,是对中国酒业一个不可弥补的巨大损失,甚至会纷纷倒闭,我们为此,深感悲痛和惋惜。
他生前好酒,常常醉眼朦胧,提酒行走。有一次在草原上,在一片野花丛中独自饮酒,说是效仿李白,也来个‘花间一壶酒’。于是,大口饮酒、粗粗呼气。酒气随天风,直冲云端,被仙游中的李白所发现,顷儿,降下云头,来与其公举杯对酌。结果,难以置信,竟然是:其胜李败。李不得不甘拜下风,与之称兄道弟,醉倒在花丛中,呼呼睡去。从此,其公酒力,名扬四海。酒徒们记之、念之、羡慕之……”悼词读毕,大家鞠躬,绕他一周,退到一边。见此,他哈哈大笑,并流出两行幸福的老泪,遂用蒙古语大声朗诵起“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来。大家听了翻译之后,乐不可支。但又责问,老其,你有无良心,刚才你是独酌的吗?我们白忙乎了?他腼腆地向大家作揖,连声说:恕罪!恕罪!如斯说来,“花间一壶酒”的爱好,并非诗仙李白独有,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