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盖世绝响

　　【散文】盖世绝响

　　平生所好不多，闲来无事之时，喜欢听些曲乐，尤其爱听《梅花三弄》、《阳关三叠》、《平沙落雁》、《渔樵问答》等古曲。而古曲《广陵散》呢，乍听起来，与《高山流水》、《潇湘水云》并无不同。起首步步亦趋，极为舒缓，过了一会，曲风渐变，一阵细密的轮指过后，音调就高亢激越了起来，仿佛原本万里晴空，忽地飞来一抹乌云，顷刻之间便已雷电交杂，那密集的音符如同阵阵雨点直敲我的心坎，让我竟然微微地进入到了一层高邈、深远的境界。

　　古曲《广陵散》，就是对一种生命存在形式的证明。

　　有着“魏晋风骨”的嵇康，自幼至终，琴弦伴随着一生。他多才多艺，精通琴理，著述甚丰，有十卷《嵇康集》传世。其中不仅有诗词文论，也有阐述自己音乐思想的论著《琴赋》和《声无哀乐论》。他所创作的琴曲《嵇氏四弄》与《蔡氏五弄》被人们并称为《九弄》。隋炀帝曾把能否弹奏《九弄》作为取仕的条件之一，为后人留下了种种神奇的传说。三国时期，随着社会的发展与变化，也出现了一些具有时代特征的音乐作品及代表时代特色、标志着当时音乐发展水平的音乐家及其理论。其中，以嵇康、阮籍、蔡琰等人为代表，在中国音乐发展史上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嵇康的才艺被众人推崇，后人把他与另外六位挚友阮籍、山涛、向秀、刘伶、阮咸、王戎一起称为“竹林七贤”。嵇康可谓最具叛逆性格的代表人物。他藐视权贵，刚肠疾恶，狂放不羁，佯癫佯狂。当朝皇上司马昭仰慕其才华，很想把这位著名作家、乐坛高手纳入自己的营垒，却遭到了他的拒绝。嵇康的好友山巨源动员他出来做官，于是，便有了嵇康的那篇著名的《与山巨源绝交书》。用他的话讲，自己是“每非汤武而薄周礼”。嵇康悠然而来，傲然而去，有过困惑，有过抗争，却始终桀骜，有过不忍，有过不舍，却始终不驯。当时，在那片历史的土壤之上，既生兰草也长牛蒡，既生嘉禾也生谷稗，既有英雄豪杰也生奸臣恶棍。如此这般，嵇康不但得罪了好友山涛(山巨源)，更得罪了当朝的皇帝司马昭，最终遭逢钟会诬陷，被早已怀恨在心的司马昭所杀，年仅四十岁。

　　嵇康因琴而惹祸，因琴而丧命。与他齐名的阮籍，母亲去世后为母守灵，嵇康也携着美酒和琴去了。琴有“六忌”、“七不弹”。阮籍同他一起干杯，并听他在母亲灵前娓娓而弹。嵇康后因不孝而治罪，灵前弹琴就是其罪证之一。嵇康身带木枷，走在洛阳东市的刑场上，想起早年游学时的一段奇遇，一个世外高人曾授他一曲《广陵散》。于是，他对来前送行的哥哥说：“把我的琴拿来，我要弹一曲《广陵散》。”

　　嵇康的心，一片安宁。他临刑操琴，胸中虽有激情，却早已勘破生死，曲中自然有股浩然之气而无怨恨之心，回味绵长的古曲更可以观其从容心态。在刑场的高台上，面对一片片观众，头顶火辣的阳光，嵇康从容而弹。这是他生命里最后的一支挽歌。一曲生命之音，挽雾而行，枕石而眠，晨间呼云，夜里揽月，时而低吟，时而狂啸，信腔野调，舒卷自如。伴着琴声，流云飘来做帐，青山耸立撑屏，万顷波涛化为翰墨，星光霞辉点燃诗情。最终，则暴发了雄狮腾跃般的怒吼、火山熔岩般的奔突、狂风暴雨般的激情、海啸怒涛般的悲壮，那颗颗音符、曲曲弦韵，都在表达他人性中最为辉煌的支柱——气节!若娩的人格，磊落的情怀，苏世的呼告，独立的智慧，圣洁的精神，晶莹的思想，给一个民族浑浑噩噩的灵魂注入了一道光照千秋的闪电。在最后一粒音符飞洒出来的时候，“啪嗒”一声，琴弦断了，《广陵散》成了他生命的绝唱。嵇康的智慧在于用一个赴死的人的心智，唤醒了无数生命的沉沦和麻木。司马昭没有想到，一个将死之人，面对死亡，能够那么沉着地将一首叙事曲从容地弹完。嵇康的胸中装着清风、流云，心中一片详光，脸上满是柔和。悠扬的琴声在刑场上响彻云霄，松涛、月色、水光扑面而来、乐而不归。

　　向死而生，犹如音乐奔驰，犹如鲜花盛开，犹如仙鸟翱翔，嵇康创造了一曲激扬、宏赡的生命之歌。曲终之际，余音袅袅，嵇康发出千古一叹：“《广陵散》从此绝矣!”这是世界上一首震撼人心的音乐。一首《广陵散》，也使嵇康变作了永恒。他的生命走向极致，也伸展到了无限，里面蕴含着一种人格与音乐相融的力量。

　　《广陵散》因为嵇康而成了盖世之音、绝世之响。

　　虽然，《广陵散》并非嵇康创制，在他之前，民间早有古谱流传。但是，真正的《广陵散》因他而绝。文字、琴谱固然可以代代相传，可是嵇康临终前寄寓在《广陵散》中的那份寂寞孤高、澹然清远的心境地是无法复制的。面对生死之危，性命攸关的时刻最能体现一个人气度的高下。刀架到脖子上的时候，有人面如死灰，泪如雨下;有人屁滚尿流，瘫痪如泥;更有人淡然一笑，从容对之。嵇康在临终之时，用一曲《广陵散》，完成了自己最为高尚的行为艺术。从此，他的潇洒人生之境达到了巅峰，因而也被千世万古代代传颂。

　　时间仿佛凝固。穿过时空，刑场之上，一曲《广陵散》的余音终于随风消散。一轮落日的片片晚霞，跨过萧索的秋风，静静地照在古城的残垣之上，血一样地流向人们的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