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品读】那时炊烟
【散文品读】那时炊烟
那不是一片简单的土地,它除了生长庄稼、树木、河流、山谷,还生长新新旧旧的房屋、袅袅缓缓的炊烟、弯弯曲曲的小路和长长短短的故事。在那片渐行渐远的土地上,我的父辈们不顾一切地生着、活着,又不顾一切地死去!而我,起初时不顾一切地逃离着,直至真正失去,又不顾一切地追忆着、眷顾着……
七.我的母亲是一张弓
我人生的最初记忆,是从土窑开始蔓延的;所有的美好,也是从那处院落慢慢生发的。
土窑上的光阴很静,静得能听见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毛格狸偷吃核桃的吱吱声、老鼠在箱底翻山倒海的砰砰声。我时常沉浸在这样的声响中,眼睛却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张母亲的结婚照发呆。照片上,母亲年轻漂亮,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那笑就勾勒出很深很深的酒窝。但是,在村庄的那段岁月里,母亲这样的笑我很少看见,她的笑早已被岁月的艰难、辛劳与磨难所摧毁。
母亲回到村庄任教的日子里,父亲凭着一手好字在乡里谋生。在繁忙的教学以外的时间缝隙里,母亲不得不挑起那副沉甸甸的桶担,不得不扛起那把锃亮的锄头,不得不顶着烈日侍弄那几块贫瘠的土地,不得不照顾我们姊第仨的一日三餐和缝缝补补。
九个月大就被送到姥姥家的我,因到了上学的年龄才不得不回到母亲的身边,冥冥之中的那么一丁点陌生感在我敏感的心底悄然作祟,让小小的我对父母产生了一段说不清的距离。尤其对于母亲,我渴望像大多数女儿一样糖一般地粘着她却又惧怕她,近了不习惯,远了又有些自我怜悯。我时常用一把敏感的尺子目测着母亲对我和对弟弟之间的感情,结果每次都令我无比心碎。如果说家是一棵大树,那我就是一只离群的小鸟,只能小心翼翼地在树梢跳跃。爱,也是有长度、深度和厚度的,无论是父母对子女的爱,还是子女对父母的爱。在母亲跟前,我想,我是多余的。带着这个忧郁的、难过的、自悲的结论,我一开始想方设法地往她眼窝里钻,往她心里挤,直至彻底失去信心,又想方设法地远离她。但这一切的一切,并不妨碍我依然爱着她,仅仅因为她是我的母亲。
我清楚地记得,每个春季来临时,母亲都会用一把铁锨将校园东南的一角土地翻开,当作我们家的菜园。她双手紧握锨把,右脚用力往锨肩上一踩,整个锨头就插进了土壤,随之一翻,一拍,静谧了一个冬天的泥土气息随着新翻开的土遍弥漫开来。偶尔,母亲会弯下腰,将翻出来的石块扔到墙根,那一整套娴熟的动作,俨然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形象。待到黄瓜、西红柿、白菜等幼苗栽好后,母亲每日黄昏后必挑上几担井水来灌溉。村庄的井离校园虽说不远,却要上一个长坡。每到坡底,母亲总要放下桶担,喘一口气,歇一下脚,然后无奈地望一眼长坡,又挑起桶担,开始这段不能停止的爬坡路途。每往前迈一步,母亲都得使出浑身解数。好几次,我跟在她的身后,不由地问:“妈,累吧?”母亲却没好气地来一句:“走你的吧!”
村庄一年当中除了暑假和寒假,还放15天的麦假,顾名思义就是收割麦子的假期。我们家只有十三亩坡一块麦地,收割完之后,母亲就带领我们去拾麦。太阳再毒辣,我不敢喊热;口再渴,我不敢喊想喝水。我太了解母亲的性子了,但凡决定了的事情,咬着牙也要坚持到最后。整个麦假,我们拾的麦要铺满满的一窑脑。统共就这么点麦子,也用不着麻烦借谁家的牛拉碾子来碾,待父亲回来,母亲和父亲就轮换抡起连枷打,赶晚大大的一麻丝袋子麦子就立那儿了。母亲便欣慰地说:“够我们吃两个月了!”
到了暑假,抢先熟了的是酸桃。酸桃是一种野山桃,它遍布村庄的坡岭沟峁。三月花开时,它们用白粉的衣裳,将村庄装扮得犹如一位羞涩的新娘;七八月果实成熟后,摘下来经过晒干、砸壳,取出的桃仁是一种中药材;待到桃子摘完,它的叶子经过发酵还能作为猪过冬的一种饲料。酸桃成熟的季节,村庄人都争先恐后到山坡上去摘。这时,母亲也闲不住,也带着我们去山坡上摘酸桃。她穿着长袖衫,像勇士一样冲锋陷阵,往往在山崖边用镰刀将酸桃枝折断,我们就坐在地上负责摘。摘不了多少,我们的胳膊上、脸上就痒得难受,那是因为不小心沾了酸桃身上的绒毛。母亲就边劳作边说:“叫你们不要用手到处摸,就是不听!”
打完酸桃,紧接着就要打核桃、剪花椒、掰玉米、刨土豆……母亲像是战场上拉紧的一张弓,一刻不得松弛。
作为一名乡村代教,母亲很是羡慕身边的那些公办教员,羡慕他们每月能领到比她多出数十倍的工资。不服输的她,每年都要外出学习、考试,一次次的尝试、一次次的失败,她虽有气但不馁,第二年照旧学习、考试,终于在我上中学的一年转成了公办教员。收到通知的那刻我不在家中,听弟弟说,母亲像疯了一样又唱又跳。母亲的兴奋模样,我想象得出来,那是冰封百年后的融化,那是积聚已久的火山爆发。
我的母亲是一张弓,为了生活她一支接一支地射发着目标明确的箭,那些箭跟她的话语一样生冷、坚硬,却为我们全家开辟了一条走向幸福生活的路。
面对母亲,我一半爱的,一半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