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春天在窗子里才好看
为什么春天在窗子里才好看
文/王峥嵘
窗下翻书,读到钱钟书先生的一篇散文《窗》,只读了头一句,便觉得很是亲切,如出己语一般,也许正是及时应和了当下明媚的春景吧。
时值春日,窗外一片浓浓绿意,眼睛也被浸成了绿色的了,不然为何青翠满目,沾衣欲湿?王维说“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原来是这般体验。春风最解颐,只要你一露面,她就会献上一份好意的殷勤:窗外的青草味,花香味,泥土味,春风一缕一缕送入窗内,使人不忍心痛饮,生怕辜负了盛情的春风春意。看来,钱先生说的不错,春天,是该镶嵌在窗子里看的,好比画配了框子。
然而,我们不免心生疑惑,为什么春——在窗子里会更好看呢?钱钟书先生的个人感觉当然言之有理,可是会不会还有别的奥妙在其中呢?这个问题有着令人着迷的有趣。
凭经验我们知道,一切美的享受都是想象力的产物,没有想象力就注定了与审美无缘,想象力就是一张进入美的场域的资格证。有位西方美学家说“一个具有想象力的人,当他在眺望牧场时,往往比占有者感到更大的满足。”(当然,在审美这一角度上)窗外的春天是好看的,但也只是美的一个诱因,只是给审美带来了一个条件和可能性,而真正的美的体验则是从个人内心流出来的,觉察到的,美最终还是心灵的产物。而窗子的角色,就是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绝妙的角度,凭窗远眺,与其说一切尽收眼下,不如说一切尽收心底:远景与近景,虚景与实景,有限与无限,彼此呼应着,交织着,一个个走过,一片片飘来,一幕幕卷去,只觉得不是我在看窗外之景,而是窗外之景鱼贯入窗,在我面前抛了个媚眼儿,摆了个姿态,隐隐而去,而后面的又纷至沓来。窗子,给予了想象力的空间与可能性,使好看的春天在想象的妆扮下又俏丽了许多。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观堂先生这句话是针对文学创作而言的,但对诗人和作家说的话对我们并非无借鉴意义,文学创作是这样,生活岂不是这样,审美岂不是这样?瑞士美学家布洛提出的距离说早已为大家所熟悉,美在适当的距离才能更好的欣赏,也正是观堂先生所说的“出乎其外,故有高致”,另外王国维“隔”与“不隔”来论词高下,也说明了王国维对距离与美的关系的认识。窗口隔开了窗内与窗外,拉开了审美主体与其对象的距离,也就使美的产生和增值出现了可能,从主体而言也就收获了更多美的愉悦。中国古人也有一段距离与美的关系的论述,可以作为佐证。大意是说,一人在海中船上航行,天气大雾,感到自己被四面一片模糊所围困,如同盘古生在一个混沌的世界里(也许他也想顺手摸出一柄大斧,劈出一个太阳,一片光明,可惜盘古的运气不是人人都有的)。而当移舟泊岸,凭岸远眺海上时,觉得海上雾气朦胧,袅袅如幻,如同仙境一般。
人若想睡觉了,必要先关了窗子,即使明明知道所在环境是安全的。这是人心理潜意识的防犯行为,也是隐私不容被偷窥的需要。卞之琳那首《断章》诗写得令人着迷: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这首诗用独到的语言和表达效果形象揭示了彼此互为审美对象的辩证关系。然而,我们不妨作一个假设,假如在桥上看风景的人知道了有人在楼上盯着看他(她),他(她)还会那自然和投入地去看风景吗?他的想象能完全给予眼前的景色吗?可见,桥上看风景难免有所顾虑。而在楼上呢,在楼上从窗子里看风景的虽说也得作为被欣赏的对象去装饰别人的梦,但对于楼上的人来说还是可以接受的,因为梦不过是梦罢了,自己并未参与其中(即别人的梦中),只是梦者想象中的自己而矣,这当然不会影响到他(她)看风景的雅兴。由此可见,在楼上从窗子里看风景才是安全的,从窗子里看风景有种优越的主体意识,从而产生安全感,优越感,只有在这种心态下,才会身心具释,无拘无束,游目骋怀,才足以极视听之娱。
小中窥大,总会让我们心生一份窃喜。好比花了极少功夫而收获极丰一样。文章皆喜以小见大为美,我们不妨比胡芦画瓢,观景皆以小中窥大为趣,因为这样观景所得的审美享受,另增加了一份偷窃的乐趣,如同一个学生在假期里所体会的乐趣,绝赶不上逃课的万分之一。窗内相对于窗外,一小一大,凭借窗口作媒介,使偷窥产生可能,使赏景的体味加倍,窗口如同制菜时的一味调料,起了使审美增味的功效。
在某种意义上,窗子可以说是一个临界点,人处于窗口,也就意味着正处于一种临界状态,可以说人生最美妙的时刻就在这一个点上,就在这一瞬间,因为此时此刻,你一切都不拥有而又拥有一切,生命中有无数扇窗口向你敞开,你的生命中存在着无数的可能性,你拥有自由选择的权利(这是大多数人所没有和渴望的),你会体味到米兰昆德拉那种“黑色的醉意”那种生命之轻的快感和自由。窗外的世界有多少种形式存在,你的生命方式就有多少种可能性的方式存在,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凭窗远眺时会激动不已——因为我们意识到生命还存在无数的可能性和无限的自由。
以上只是从几个角度对“春天,是该镶嵌在窗子里看的”的缘由的个人看法,当然,角度不同,观点也就各异,如同从不同的窗口去欣赏同一个景物的看法想法不同一样。每个人对于自己而言都是正确的,角度决定差异,然而这就足够了。正上这样各式各样正确而自由的“误读”,才拓展了美的欣赏领域,同时也开阔了个性自由的疆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