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是丰城
身后是丰城
文/石红许
面朝赣江,身后是丰城。
越过蜿蜒坚实的防洪墙,越过涂了绿漆的钢管防护栏,有如越过了层层封锁,我才走近水岸线,得以与水零距离私会。天寒地冻,堤岸上,间或有三三两两的路人走过。而身后城里的大多数人,似乎不大关心甚或漠视还有一条大江绕城而过,一路走来,我问过不下十人,他们中少数有点不耐烦的回答像是在质疑,为什么要去看江?好像江在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假如不是遇上一对小学生,我差点放弃了去寻看赣江,心想赣江那么长,哪里看不是看,正是他们详详细细指的路,才走近赣江。
鹅卵石、石块、瓷片、碎玻璃、枯枝黄叶、废弃渔网、塑料、铁丝、破瓦……无序地散落在河岸,它们见证了多少次水涨水落,见证了多少次惊心动魄。冬季的赣江是温顺的,汹涌澎湃已远去,江水在脚下轻柔细语,波浪里卷起摇篮曲,对岸村庄淡如水墨。江边有几个大人、孩子,还有妇人捶捣衣服,远处有人垂钓,再远处是茫茫水面,一幅恬淡的河洲场景。
天空下着毛毛细雨,轻叩着安静的大地,滋润着金色的丰城。风吹过,携带着一丝甜意。这条大江,雄浑壮美,曾经的黄金水道,偶尔有几艘暗红色驳船驶过,仍然显得有些空阔寥落,一两声悠长的鸣笛也划破不了江面的宁静,一浪又一浪的水花朝岸边涌来,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静静地独对赣江,眼前一片空濛,我警告自己不要有太多想法,什么“智者乐水”“上善如水”“处江湖之远”“思想是一条河流”等统统丢弃掉,大脑清零,只顾临水,没有初衷,江水拍岸,隐隐间听到“子在川上曰”的吟唱。
赣江在这里拐了个弯,就义无反顾地把丰城抛在了身后,滕王阁在召唤,鄱阳湖在召唤,石钟山的钟声在召唤。
行走间,不经意看到堤岸上竖了一截三角形石柱,也就几十公分高,上书“河洲”“剑光”“江西省人民政府2012年”等字样,不知何意?估摸与保护水源、保护河洲有关吧。而“剑光”二字更值得反复琢磨,难道与这座城市有着某种不谋而合的寓意?传说中,丰城是剑文化的发祥地。“紫气冲斗牛星”,一道剑影击穿历史的天空,定格在西晋永平年间(291)的丰城,春秋干将、莫邪雌雄宝剑横空出世,从此之后,剑与丰城如影相随,带“剑”的地名、人名俯首即是,当地报纸头版就设有“剑邑时评”栏目。
一座透射出剑的光芒的古老城市,当出产几个英雄人物为之添彩增光。明代抗倭名将邓子龙(1531或1528-1598)正是丰城人,墓葬老家杜市。“月斜诗梦瘦,风散墨花香。”这是邓子龙在临县铜鼓的自题联,折射出英雄也有几分柔情几分诗意。万历二十六年(1598),日本大举进犯朝鲜。年近古稀的邓子龙奉命援朝,剑指倭寇,夷贼纷纷遁逃。遗憾的是,在露梁海战中,邓子龙奋勇直前,不幸阵亡。朝鲜为之立庙,世代祭祀。而今邓子龙的著作《横戈集》《阵法直指》依然散发着冷兵器时代的剑影寒光。
江面开阔,我明显感到自己的渺小,我愿意独坐成一个微不足道的身影,只深刻地去想氤氲在南昌以南的亲情,丰城、高安、新余、新干、峡江、吉安、吉水……这些地方大都散落着外婆外公那边的亲友,或留下过他们谋生的足迹。坐在岸边,水波荡漾,耳畔回响着外婆说过的丰城这个地名,就非常地想念外婆,这是外婆从吉安到鄱阳一路停船泊靠的地方,那个废弃的码头一定还在,难道就在眼前?时隔七十余年,也许我不经意间与当年外婆的足印恰好叠合。身后是丰城,是喧闹繁华的丰城,外婆外公落脚过的那个旅店还在吗?放下雨伞,贴着江水行走,任凭斜风细雨吹打,直到打湿了我的双眼。
纵然知晓有一座新丰城正在上游崛起,我并没有走过去,背后的老城还没看够。独自走在丰城,这里没有一个熟人,却在街心花园阅报栏玻璃窗里遇到两个熟悉的作者名字,他们在为改革开放四十年挥动大笔,洋洋洒洒间我也有如老友相见异乡之感,心里陡然涌起一丝暖意,当然还有那熟稔于心的一丝脆酥香甜。
丰城的风,还真有点甜。丰城的冻米糖久负盛名,制作技艺从乾隆年间流传至今。在老城区街心花园附近一条斜街上,我便买了一包,而我买的更是儿时的记忆。那时,家住鄱阳北部油墩街镇,隔壁邻居有一做皮匠的人家就来自丰城,和我外婆家走得还算近。那个关于丰城皮匠徒弟爱上师娘并抱养一女的故事早已远逝,但他们当时过年每每从老家带来的冻米糖,一直在老街上香香甜甜地飘散着,最开始,丰城就是以冻米糖的方式进入我记忆的。小时候,一小块冻米糖,我会吃好久好久,一点一点地吃,因为酥因为脆,常常是吃得呈灿烂状,碎末迸溅,我便小心地用另一只手掌托住,再轻轻地挪成一小团,再仰起脖子往嘴巴里倒,倒进去的不仅仅是饥饿、贫穷,还有那甜甜香香的感觉。是外婆告诉我有一个叫做丰城的地方,告诉我那个好吃的冻米糖来自丰城,那时便以为有那么好吃的冻米糖,一定是一座稻米丰收的城市……再后来,我知道华夏大地上还有丰都、丰县、丰镇,却未必与丰收有关,唯独丰城叫得名副其实,冻米糖里可以找到注脚,历史上丰城先后叫过很多名字,富城、富州、广丰、丰城等,非富即丰,人烟稠密,“金丰城”的美誉由来已久。丰城,鄱阳湖盆地的南端,鱼米之乡,农耕时代的粮仓,有着天然优越的地理条件。
在丰城,我还触摸到了千年前的瓷器之光,从一座不大的“瓷文化广场”透射出来,一排排青花瓷柱环绕竖立其间,错落有致,绿树掩映,成为最引人注目的风景。后面一堵围墙上书有关于“洪州窑”的文字简介,洪州是南昌的旧称,而洪州窑遗址在丰城,“洪州窑始于东汉晚期,终于五代。以烧青瓷为主,釉色一般较淡,青中泛黄;色调较深沉的发褐色;也有黄褐釉瓷,胎体加工不细……”陆羽《茶经》早有记载:洪州瓷褐。更多的内容却被长成的树木遮蔽了,墙体剥落,字迹开始模糊,看样子这广场少有打理,估摸也少有外地人“到此一游”,顶礼瓷光。那广场后“木犀香处”的老屋内想必陈列着洪州窑烧制的古瓷。在赣江边,能否找到几块青瓷碎片,那泛着“洪州窑”燃烧光芒的瓷片,一定掩藏在某处沙土里、乱石间等着我。
蓦然间,风中飘来一股纸糊味,回头一看,一位老妇人面对着江水在烧草纸、点蜡烛,且跪拜作揖,一脸肃穆,可谓一丝不苟。她是在叩土拜水?还是在祭天地祈求平安?或是在超度灵魂?又或是在祈福来年风调雨顺?这些,我都不得而知。
赣江如一位智者,滋养着芸芸众生,而众生却在城里逐利追名,淡忘了那在水一方的禅意、那渔舟唱晚的诗意。看着那老妇人有点佝偻的背影离去,我若有所失。
面朝赣江,我真不想转身,还想聆听:“逝者如斯夫。”和水一样,其实我们都是匆匆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