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评黄仲则--聊将锦瑟记流年
来源—曲宏波
我喜童年识司马
不须拥彗扫公门
隔年乡梦骤惊回,万户频将爆竹催。拜跪略稀身是客,经书暂掩性犹孩。
绕床懒使呼卢兴,閧座惭无射覆才。我自爱吟人阒处,空庭闲抚未开梅。
——黄仲则《乙未元旦》
从虞山归来之后,经冬又复春。这一段时间,仲则行踪仍然飘忽不定。
乾隆三十九年冬天,仲则再度游历江宁,并于随园度过年——像是一个未解之谜,为什么好端端的,仲则就一下子跑到随园去了?
其实,袁枚在前一年秋天,就盛邀仲则前来随园小聚,但是仲则因病未能成行。而在虞山祭扫恩师邵齐焘墓之后,仲则直下江宁,拜访袁枚。两人的相识,其实可以追溯到仲则的童年时代——《呈袁简斋太史》四律之二中说得相当明白:“我喜童年识司马,不须拥彗扫公门。”这就是说,两人本来就认识,因此不需要袁枚大张旗鼓地欢迎他。其实这里也有个疑问,那就是似乎除了随园度岁之外,两人的交往似乎并不多,在仲则的诗作中,很少提到袁枚。而即便是随园度岁,仲则留下了四首诗作,按照正常道理,两人该互有唱和才是,即使不是互相以诗记之,也应该在一些文章中有所交代,可是翻阅《两当轩集》和《小仓山房诗文集》,基本找不到更多两人来往的蛛丝马迹。
两人看来真正成为忘年交的时间应是在这个时期。留园度岁之后,仲则夏天又应寿州(今安徽寿县)知州张荪圃之聘到正阳书院作山长(过去对书院院长的称呼)。很多人认为仲则起码在随园停留数月,但笔者认为,仲则该是没有更多停留于此,而是在拜谒袁枚之后,随即重新开始游历江湖。也正因如此,袁枚才没有在当年完成的六十卷诗集之中将这段交往补上。而在《随园诗话》之中,袁枚倒是数次提及仲则,除了“毗陵黄仲则有《岁暮怀人诗·怀随园》云:‘近来词赋谐兼则,老去心情宦作家。建业临安通一水,年年来往看梅花。’”之外,别的都是就诗词论诗词——仲则若真的年年到随园看梅花,那么在袁枚乃至仲则本人的作品中不可能不给出更多的交代,但事实上袁枚的作品保留得相当全面,但我们很少看到他有更多写给仲则的诗文。
“黄景仁字仲则,诗近太白。”这是袁枚对仲则的一种承认,在此《随园诗话》录仲则前后观潮行两首;“记黄仲则有禽言断句云:‘谁是哥哥,莫唤生疏客!’尖新至此,令人欲笑!”这是对仲则遣词造句能力的一种认同;而“毕尚书宏奖风流,一时学士文人,趋之如鹜。尚书已刻黄仲则等八人诗,号《吴会英才集》”,这只是介绍毕沅带着人编书,其中没有对仲则进行更多介绍。
在这种情形之下,我们研究仲则与袁枚的关系,也只能从有限的文字中去发掘一二。首先重提袁枚的《仿元遗山论诗》:常州星象聚文昌,洪顾孙杨各擅场。中有黄滔今李白,看潮七古冠钱塘。
要知道,当时袁枚并非是单为常州几子写评语,在数十首《仿元遗山论诗》之中,对王新城、吴梅村等等文人墨客皆有涉猎。而对仲则评价一如《随园诗话》,称之为黄滔、今世李白,当然是很高的,只不过有着仲则的“年年来往看梅花”,多少就显得袁枚不厚道——平时游山玩水、迎来送往基本都有诗歌为记,到了仲则这里却似乎太过吝惜笔墨了。
而从《呈袁简斋太史》四律来看,仲则是从小就认识袁枚——
一代才豪仰大贤,天公位置却天然。文章草草皆千古,仕宦匆匆只十年。暂借玉堂留姓氏,便依勾漏作神山。由来名士如名将,谁似汾阳福命全。(其一)
雄谈壮翰振乾坤,唤起文人六代魂。浙水词源钟巨手,秣陵秋色酿名园。几人国士曾邀盼,此地苍生尚感恩。我喜童时识司马,不须拥彗扫公门。(其二)
燠室风亭翠霭间,药栏花径互周环。半篙后主迎凉水,(园有溪,旧志为南唐纳凉所)一行前朝戏马山。似海繁华归彩笔,极天花月养苍颜。谁知泉石皆经济,此意先生讵等闲。(其三)
偶逢佳日径开三,丝竹声挽笑语酣。帐后金钗分左右,筵前竹箭尽东南。张灯高会星千树,荡桨清歌镜一潭。不与西园冠盖末,可知才具本难堪。(去秋先生招宴,以病未往)(其四)
应该说,第一首诗仲则就对袁枚的性灵说提出了自己的意见,甚至可谓是见解犹在袁枚之上了。袁枚推崇性情至上。于是他的一生传奇事迹同样不少,诸如其好色一点,历来为人诟病:男女通吃,且对此高谈阔论,旁若无人。
性灵说之中体现的当是袁枚的真性情,有些放荡不羁,有些骇世惊俗。诸如对别人批评他老了仍“不知检点”,他回应道:“若道风情老无份,夕阳不合照桃花!”其实袁枚也并非一味好色,如他与张先到八十岁了还娶了个十八岁少女不同,他好色是有节制的。张先当初弄得苏东坡一肚子酸溜溜味道之后,写下了著名的“一树梨花压海棠”(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调侃老朋友“为老不尊”,但事后的事情恐怕谁都想不到,张先老当益壮,让小新娘在随后的八年之中为他生下了两男两女。
而袁枚则是效仿白居易,在他六十岁前后,曾将阊门女奴金姬小妹凤龄赎身而归,但是他不忍对这个才十四岁的如花少女下手,于是为之选聘少年郎以嫁之。为此袁枚作诗曰:香山哪忍遣杨枝,也费灯前十日思。红杏太娇春色小,白头如许夕阳知。比肩美玉看原好,入手明珠去恰悲。寂寞萧萧背花坐,避他含泪上车时。说实话,这诗浅显易懂,而尾联多少有些俗气得令人喷饭,但袁枚的意思已经表达明白了,一世自诩风流,他也有点舍不得到手的美人,但是考虑到年龄差距,最后还是忍了……而之后不久,有人要将自己的一名家姬送给他,袁枚再度拒绝了。不料这名家姬竟然为此自杀了——大约是她觉得离开原来的主人(大致是不会怜香惜玉的),到身边从来不缺俊男美女的袁枚这里也是一种解脱,一个归宿,但是袁枚的拒绝让她再没有了生的勇气。袁枚得知此事后后悔不已,写下了“花落当前手不援,此身有愧救生船”的句子,看得出,袁枚还是有他的优点的,并非是来者不拒,而是有考虑有斟酌。
说跑题了,回到仲则的诗上来。对于袁枚的有些刻意的不拘小节,仲则认为光有性情还不行,其中更要多些天然。而仲则的诗词成就,其实远在袁枚之上,但是四首诗看上去更像“敲门砖”,尽管之前两人认识,且袁枚对仲则推崇不已,但是前往拜访一代才豪,三十八岁就辞官不做、寄身随园,放浪于山水、美色之间的袁枚老兄,仲则还是要做些表面文章。看上去此诗是写于入园之前,仲则在对袁枚的认可和恭维之间,提出了自己的意见。这也符合仲则的傲岸性格,即使面对着前贤大豪,也不肯有些微的卑躬屈膝之意。
次首仍是大体如此,只是一句童年相识,不须扫平相见之路的说辞,同样不卑不亢。后面两首,则是入园之后所作,记录了随园的景致和生活——其实袁枚这样的生活,是仲则所向往的,但是他还是做不到如同袁枚这般成就。在乾隆四十六年、仲则三十三岁时候写下的《送邵元直归里即题其享帚楼》中仲则交代了自己不能如袁枚一样洒脱的原因:“人去兼春去,今年似旧年。半酣休斫地,一第比登天。世业书充栋,归装月满船。连床十年事,话到烛花偏。”一句“一第比登天”,何其深沉地抒发了仲则怀才不遇的愤懑与不平?但是,就是这样的社会,就是这样的现实,仲则只能在这种沉沉的感慨之中,面对艰辛岁月,似水流年……
随园的一段日子,仲则与袁枚把酒言欢,尽管没有确切的资料记载,但是人们仍然认定,袁枚该是对仲则有过一番规劝,那就是他希望仲则不要去做什么朴学研究,而是应该在诗歌领域纵横驰骋。
事情需要从仲则前往随园前的一年多时间里说起,当时仲则是和汪中、郑虎文、刘海峰等人在歙县汪氏不疏园研究朴学考据的。经历了在朱筠府下的林林总总,仲则对于诗词创作忽然有了一种不信任感,那就是他觉得自己在诗词领域,做得再好其实也无法得偿自己一片金榜题名、建功立业的入世苦心,从而他想改走去研究训诂、考据的道路。“乃知文字有元气,得古独厚方深醇。”(《题汪松溪遗集并所著诗学汝为》)、“半生无术孟浪游,五字未工穷有验。知君博我良苦心,只恐病处难为砭……”(《秋日读书不疏园赠主人汪实夫》)仲则的心路历程里,现在已经开始怀疑自己选择写诗的道路是否正确,而这个诗国里的绝世天才,似乎此时准备要激流勇退了。
而袁枚不赞成仲则这样的想法。一向崇尚自然的袁枚,和仲则较上了劲,尽管他比仲则大了三十三岁,但是他仍然看重自己的这个“小老弟”,天生就是诗人的材料,如果走上训诂、朴学的道路,那简直不可想象。
“近今风气,有不可解者:士人略知写字,便究心于《说文》、《凡将》,而束欧、褚、钟、王于高阁;略知作文,便致力于康成、颖达,而不识欧、苏、韩、柳为何人。间有习字作诗者,诗必读苏,字必学米,侈然自足,而不知考究诗与字之源流。皆因郑、马之学多糟粕、省费精神,苏、米之笔多放纵,可免拘束故也。”在《随园诗话》里,袁枚深刻批判训诂学的无味和无聊,他觉得只学习《说文》、苏轼、米芾的做法,其实是远远不够也不正确的。而对于当时社会上,“家家许郑,人人贾马”(许,许慎,是《说文解字》的著者;郑,郑玄,马融弟子,曾编著群经;贾,贾逵,专攻《春秋左氏传》;马,马融,东汉经学大师,设帐讲经,授徒千数。“家家许郑,人人贾马”,就是说当时知识分子都埋头钻研汉学,汉学上升为封建统治阶级的官方学术并且很快占据了学术界的主导地位,成为一种潮流,一种学风。)的流行风气,袁枚不但不服气,而且大肆进行批判——其实这是需要勇气的,因为这是袁枚在反主流而动,而这个主流则是当时的统治阶级所认同的。
在随园的时候,袁枚已经和仲则交流了对朴学的看法。袁枚希望自己的小兄弟能够全心全意地将诗写好,因为他知道仲则有这个天赋。
说一点题外话,袁枚有过《黄生借书说》《答黄生》《再答黄生》的文字,而这里的“黄生”并非仲则,而是黄允修,他是袁枚的弟子之一。黄生后客死秦中,临危,嘱其家人云:“必葬我于随园之侧。”自题一联云:“生执一经为弟子,死营孤冢傍先生。”黄允修的事迹也仅见于《随园诗话》:“黄允修云:‘无诗转为读书忙。’”袁枚对此评价曰:“非真读书、真能诗者不能道。”从中我们可以看出,黄允修少年好学,向袁枚借书学习之后,他也是在诗歌和文章上有一定造诣,可惜笔者未能查阅到此人更多资料,乃至于其生平依然如云里雾里,只知道他对袁枚执弟子之礼,后先于袁枚驾鹤西去。
而在《再答黄生》之中,袁枚对弟子提出的要求,其实和他对仲则提出的要求应该是一致的:“近日海内考据之学,如云而起。足下弃平日之诗文,而从事于此,其果中心所好之耶?抑亦为习气所移,震于博雅之名,而急急焉欲冒居之也?足下之意以为己之诗文业已足矣,词章之学不过尔尔,无可用力,故舍而之他?不知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天下无易事,只怕粗心人。诗文非易事也,一字之未协,一句之未工,往往才子文人穷老尽气而不能释然于怀。亦惟深造者,方能知其症结。子之对文未造古人境界,而半途弃之,岂不可惜?且考据之功,非书不可,子贫士也,势不能购尽天下之书,倘有所得,必为辽东之豕,纵有一瓻之借,所谓贩鼠卖蛙,难以成家者也。”
袁枚这话说得够狠的,在给黄生泼冷水的同时也等于是给仲则兜头一盆冷水——也就是说他认为黄生还是不了解自己,你的能力就是诗文,而且已经有所成就了;现在放弃诗文去弄劳什子考据,那就是放弃了自己的专长而去钻牛角尖,不但不能成名家,而且可能就是个贩卖老鼠青蛙的,那可就啥也不是了!而相信类似的话语,袁枚一定会拿来去对付倔强的仲则,而在仲则北上京师之后,仲则迎来了生平诗歌创作的第三个高峰期,其中,我们可以这样理解:袁枚的规劝功不可没。
而仲则与袁枚之间的交集,在此一并说完。在仲则过世之后,袁枚作有《哭黄仲则》一律,以示哀悼:
叹息清才一代空,信来江夏丧黄童。多情真个损年少,好色有谁如《国风》?半树佛花香易散,九年仙曲韵难终。伤心珠玉三千首,留与人间唱《恼公》。
此诗前有序云:“仲则名景仁,常州秀才,工诗,七古绝似李白。流落不偶,年三十余,客死山西。”而袁枚对仲则的规劝和期待,到此戛然而止——而将袁枚《再答黄生》视为给仲则回信者,也大有人在,只是还需找到更多证据才行。
(未完待续)
注:乾隆乙未,1775,乾隆四十年;閧,同“哄”;阒,qù,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