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涩变成甜_把苦涩变成珍珠
《河边》是我编发的钟华华的第二个小说。和上个短篇一样,钟华华仍然把他的场景设置在那个叫躲雨镇的地方。这是个我已经有些印象了的小镇:阴郁的天空,连绵不断的大雨,河水暴涨,秋霜浓烈……这小镇和现实生活中云贵高原的情形或许并不相同,但钟华华小说里的人物就是在这样让人沮丧,带有点儿绝望意味的环境里活着。
这个小说的外观非常普通,父亲火秋去修铁路了,火秋离开后,他老婆芦花带着女儿沉鱼、儿子贵贵在躲雨镇上过日子。如此简单的小说材料,如果让一个庸手来处理,一不小心就会落入俗套。钟华华没有让我失望。这个小说里面,仿佛有根看不见的魔棒一直在搅动,沉鱼一家人始终处在一种不可知的力量支配下。这是一个正被命运摔打着的家庭。在如同河水般流淌的岁月里,芦花失去了她的美丽、名声和温柔的性格,沉鱼被打成了一个傻丫头,她先是失去了贞操,后来又失去了才刚出生不久的孩子,弟弟贵贵则在感情和身体剧烈的震颤中,一点点成长了起来。
钟华华不是在写一个具体的农村生活故事,他意不在此,他想要写的是这一家人遭到的厄运,写他们在这种命运里的挣扎。《河边》是一个关于恨的故事,同时又是一个关于爱的故事,恨与爱奇特的交织,使得小说里那些貌似简单的材料被发酵得异常浓烈。
阅读一个文学作品,我们或多或少是在寻找自己对于世界的感觉。《河边》有一些段落写得特别精彩。比如,“贵贵听见姆妈芦花的声音变了,带了哭腔。她的咆哮,惊动了桉树林里那群黑色的鸟儿。鸟儿叫起来,叽叽喳喳。姆妈芦花似乎有些怕了,她猛地用什么东西抽了沉鱼的腿一下。贵贵惊了一跳,感到有道裂痕像在自己腿上蔓延开来。他慌忙跳下床,就看见姆妈芦花把姐姐沉鱼拖进了屋子。……月亮已经到了屋顶的正中央。一道强烈的,雪白的月光打进了屋子,跌落在屋子空地上,像舞台上打出的一团圆形白光一样刺目。沉鱼正好坐在那团雪白的光影里,她脸上稚嫩的,柔得像蚕丝般的绒毛,也根根数得清楚。……姆妈芦花把身子挪到了阴影里。屋子里没有一点响动,甚至月光流过瓦口的那种滋滋声,沙沙声,贵贵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月光似乎刺痛了沉鱼的皮肤或是双眼。她想挪动身子,躲到阴暗地里。”在钟华华的叙述里,所有事物都处在一种紧张状态中,夜鸟叫了起来,桉树林不安地战栗着,月光沙沙地响着流过瓦口,这个场景里的一切生命都担心着灾难的发生,每一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夜晚的磨难被写得特别具有感染力。在这个段落里,钟华华还写到芦花坐在屋子的阴影中,却不让沉鱼挪动身子,也躲到阴暗地里面,这样敏感的细节,对黑暗的荫庇没有深切感受的作者是不可能写出来的。
小说中诸如此类的细节还有很多,“躲雨镇的夏天闷热漫长。时光像一团发酵的面,被拉长到无穷无尽。”“好几次贵贵想不通了,又向疤子脸寻过几次仇。贵贵年纪小些,身子又瘦又矮,疤子脸总是居高临下看着他。疤子脸的爸爸更高大,也居高临下看着他。好几次,他火气冲天想跳上去,哪怕是吐几下口水,骂几句也好。可那对父子像会气功一样,身子周围藏了巨大无比的力量,瞬间就把他的怒气压了回来,直接压进了他的肚子。逼得他也只好忍气吞声。”
读这样的文字,我能感觉其中浸润着华华对生存所怀有的深切体悟与细腻感受。我喜欢这些敏感的文字,也喜欢这些文字后面站着的作者。由于空间差异的缩小,城市生活经验的重复,阅读的日趋肤浅与破碎,现在越来越多的小说写作者趋于同化,作者在文字里的个人特征也一天比一天模糊起来。很多时候,读一个小说,我很难分清这个作者是谁,那一个又是谁。但钟华华很容易就能与别人区分出来。他一点都不时尚,乍看上去还有那么点儿传统和保守。在他的小说中,我隐约可以读到契诃夫、福克纳和沈从文这些写实小说大师身上最重要的东西——对生命的悲悯。或许,正是由于对身边那方天地长久的观察与思考,再加上对自己心仪的小说大师反复阅读与揣摩,钟华华才能写出这样充满感觉的小说。
一个人的文字往往透露他生活的秘密,我揣测华华的童年可能并不快乐。但对一个作家来说,这并没有什么不好,苦涩的童年也许更能够成就他的小说艺术。如果他足够敏感,心灵足够强大,他或许就能应对命运强行嵌入自己体内的异质,直到有一天把它变成闪亮的珍珠。
作为这个小说的远景,《河边》写到了一条正在修建的铁路,这条铁路据说是要通往躲雨镇的,可修着修着,铁路又不过来了。《河边》还写到一个马上就要开工了的水库。因为水库动迁,贵贵一家人最后决定趟过那条有点神秘的河流,把那个好像是魔鬼诅咒过的村子远远地丢在身后面。贵贵一家人把值钱的东西装在一架板车上过河了。出于年轻,也出于对生活应该抱有的信念,钟华华浓墨重彩描写了清晨河滩的场景:“正是第一缕阳光从天边泻下的时候,河滩上被涂得金光一片。就连不远处大教堂的巨大瓦顶上,也显得金碧辉煌。河滩里,到处是五颜六色的美丽的鹅卵石。温暖夺目的阳光,把躲雨镇罩得如梦中仙境。”
其实,由于命运接二连三的打击,贵贵家这时候几乎可以说是已经一无所有了,他们肉体和心灵上到处都伤痕累累。可读过这个小说,你不能不承认,就是这样的一家人,他们仍然奇怪地拥有生活最可宝贵的希望。
责任编辑 石华鹏